習近平的接班問題——以及中國的接班問題——《華爾街日報》

在中國最後一個封建王朝清朝，皇帝們在紫禁城深處的乾清宮舉行朝會。這座宏偉的建築有着紅牆黃瓦，君主會在富麗堂皇的正殿——如今仍對遊客開放——與朝臣商議國事並接見賓客，其"龍椅"安放在飾有繁複紋樣的高台上。權力寶座上方懸掛着一塊匾額，那裏隱藏着最敏感的皇家秘密：下任皇帝的身份。

這一制度始於1722年登基的雍正皇帝。源於他在父皇健在時與眾多兄弟爭奪權力的痛苦經歷。雍正的解決方案是秘密立儲，待自己駕崩後才公佈人選，朝臣需比對藏在匾額後的詔書與皇帝隨身攜帶的副本進行確認。他認為，這樣能減少潛在繼承人公開衝突的風險，避免自己成為"跛腳鴨"，並防範儲君篡權。

三百年後，中國自毛澤東以來最具權勢的領導人似乎也青睞類似保密方式。習近平完全有權決定繼任者人選及交接時間，但他在去年開啓第三個總書記任期時並未透露意向。他廢除了前任領導人建立的十年領導層更替機制，同時將黨內核心崗位安排給那些因年齡與資歷不足而難以成為合格接班人的親信。

對於6月將滿70歲的習近平來説，這是刻意為之的謎團。接班人計劃的不確定性讓黨內精英保持警覺，有助於他維持控制權，並贏得時間評估潛在繼任者。但懸念持續過久可能適得其反，疏離心腹、激怒對手，足以動搖領導地位，甚至埋下政變種子。習近平的家族在毛澤東時代的黨內鬥爭中飽經滄桑，對此類風險心知肚明。他也清楚，中國作為世界第一人口大國、第二大經濟體和軍事強國之一，若在21世紀出現權力交接危機，將在國內外引發衝擊波。

習近平能否策劃平穩的權力交接，將決定他復興中國的願景能否在其身後延續。中共將習近平奉為中國復興的核心，並將其強人作風合理化，稱其為動盪世界中的穩定力量。這位似乎執着於自身歷史地位的領導人，將所有重大政策和國家成就歸功於己。但這種自上而下的控制壓制了主動性和靈活性，助長了機械服從和官僚作風。連習近平本人也曾抱怨，除非他直接下令干預，否則工作往往難以推進。

習近平或許營造了穩定治理的表象，但穩定不等於韌性。1991年蘇聯解體表明，看似穩固的政權可能出人意料地脆弱——當時許多人都未能預見這一結局。習近平曾告誡官員：“我們黨是世界上最大的政黨，我認為能打敗我們的只有我們自己，沒有別人。“通過將全黨改造成圍繞其個人的體系，習近平可能已在自己打造中國超級大國的征程中，成為了最薄弱的環節。

2022年10月23日，北京，習近平在第三次當選中共中央總書記後與其他政治局常委合影。圖片來源：王庭舒/路透社習近平面臨着一個被學者稱為"繼任者困境"的永恆難題。獨裁者往往傾向於選擇自己信任的繼任者，以確保其政治遺產得以延續並保障退休後的利益。但候任領導人必須提前建立自己的權力基礎，否則可能在就職後被廢黜或架空。一旦明確繼任者出現，政治精英們自然會開始重新站隊——這個過程可能削弱現任領導人的權威，使其擔憂儲君可能密謀篡位。

威權領導人還必須考慮到非自願下台可能帶來的嚴重後果。即便是主動退休的獨裁者，除了保持對繼任者的制衡外，也難有其他安全保障。政治學者亞歷山大·德布斯和H·E·戈曼斯在2010年的研究中，分析了20世紀10年代末至21世紀初全球1800多位政治領袖（按政權類型分類）的命運。在1059位獨裁者中，約41%在卸任一年內遭遇流放、監禁或死亡，而763位民主領導人中這一比例僅為7%。政治學者王裕華對中國49個王朝282位皇帝的研究表明，指定繼承人的君主被廢黜的概率遠低於未指定者。

自1949年中國共產黨取得勝利以來，中國經歷了多次權力交接的戲劇性時刻。在毛澤東變幻莫測的統治時期，一位潛在的接班人被清洗並在拘留期間遭受折磨致死，而另一位據稱在試圖奪權失敗後死於飛機失事。正如毛澤東在他73歲生日時對親信所説，那些會背叛他的革命和遺產的敵人深藏在黨內，因為“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

2003年，北京國防大學內懸掛的中國曆任領導人肖像（從左至右）毛澤東、鄧小平和江澤民。圖片來源：GOH CHAI HIN/AFP/Getty Images他最終選定的接班人華國鋒不得不推翻由毛澤東妻子領導的“四人幫”敵對派系，之後他自己又被鄧小平取代。儘管鄧小平制定了權力共享和及時退休的規範，但他最終清洗了兩位門生，並在1997年去世前一直主導着政治。

在那之後的一段時間裏，中國似乎破解了權力交接的密碼。鄧小平的去世引發了情感的宣泄，但沒有政治動盪，他的繼任者江澤民已經穩固地擔任了黨的領導人。接下來的兩次領導層交接也相對平靜地進行，儘管過程中有一些陰謀詭計，這使一些學者相信中國共產黨終於能夠實現常規、可預測且和平的權力過渡。

習近平改變了這一切。自2012年成為黨的領導人以來，他積累的個人影響力達到了毛澤東時代以來前所未有的程度。他自封為黨的"核心"領導人和當代最偉大的理論家，確保自己可以一直是中國最卓越的政治人物，直到他去世，或者用黨內人士的話説，“去見馬克思”。他取消了國家主席的任期限制（這個職位在很大程度上是象徵性的），並顛覆了前任們精心打造的退休慣例，抹去了後毛澤東時代最重要的政治改革。

即使在權力交接程序成熟的民主國家，領導層更迭也可能充滿風險，2020年總統大選後的美國就證明了這一點。在中國，經歷過毛澤東和鄧小平時代的人們對權力鬥爭的危險仍記憶猶新。蘇聯解體也如陰雲籠罩。習近平曾公開將蘇聯解體部分歸咎於失敗的繼任安排，讓不夠"有魄力"拯救政權的弱勢領導人上台。

2017年習近平連任黨的領導人時，拒絕將潛在接班人提拔進黨的最高決策機構政治局常委會。這是第一個明確信號，表明他準備突破前任確立的十年領導週期繼續掌權。同年被寫入黨章的"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使他的言論具有了神聖教義般的力量。

次年春天，習近平又廢除國家主席任期限制，令普通中國民眾乃至黨內人士都感到意外。就在幾個月前的2017年底，中國一位頂尖憲法學者還發表文章稱，任期制有效遏制了黨內存在的職務終身制、個人權力過度集中和個人崇拜等問題——而這些問題恰恰在習近平身上集中體現。

從理論上講，中國共產黨禁止終身任職。其章程規定，領導幹部"職務不是終身的，可以變動或解除”，相關條例還禁止擔任領導職務的官員在同一職位上任職超過10年，或在同一級別上任職超過15年。但在2022年，當習近平獲得官員們所稱的"一致支持"連任第三屆黨總書記時，這些規定似乎都不重要了。

2012年3月，時任中國領導人胡錦濤（中）和其接班人習近平（右）在北京人民大會堂參加年度立法會議。習近平將在當年晚些時候作為共產黨總書記掌權。照片：Feng Li/Getty Images習近平繼任計劃的一個重要因素是他認為自己需要多少時間來實現目標。儘管到2027年他第三屆黨總書記任期結束時將年滿74歲，但習近平仍比江澤民2002年卸任總書記時年輕兩歲。一些黨內人士表示，習近平可能會選擇至少留任到2035年，這是完成他一些標誌性倡議（包括經濟發展和軍事現代化）的官方目標日期。屆時習近平將年滿82歲——與喬·拜登在本屆總統任期結束時的年齡相仿。

有一些跡象可以觀察繼任計劃是否正在形成。為了確保平穩過渡，習近平需要讓任何潛在的繼任者在政治局常委會中歷練；唯一的接班人可能會被任命為中央軍委副主席和國家副主席。儘管中國的最高權力並不總是賦予正式頭銜，但習近平非常重視這些頭銜，部分原因是他缺乏其他合法性來源，不像毛澤東和鄧小平那樣擁有革命資歷和個人影響力。一些黨內人士認為，習近平可能會恢復毛澤東的黨主席頭銜，可能作為他可以終身擔任的職位，同時將日常職責交給他選定的接班人。

誰能接替習近平？外界將目光聚焦於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高級官員，他們比50年代出生的習核心年輕約十歲。部分所謂"60後"親信已身居要職——包括四位副總理中的三位，以及北京、上海、天津、重慶四大直轄市黨委書記。但打破任期限制的習近平若延續執政，可能跳過60後梯隊，從更年輕的官員中遴選潛在接班人。

不受任期約束的習近平似乎可以無限期斟酌繼任者人選。2018年他對官員們強調：“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需要一代又一代可靠接班人。“這顯示他深諳權力傳承的利害關係。

據與外國情報機構研究人員交流的學者透露，自2018年廢除國家主席任期制後，多國情報部門加強了對習近平健康狀況（被列為絕密信息）的監控。“他們擔憂中共缺乏周密的權力交接方案，“該學者表示，“若習近平出現意外，後續局勢難以預料。”

無論因逝世、疾病或辭職，習近平若突然離任都缺乏明確程序與先例可循。理論上中央委員會將選舉新任總書記和軍委主席，國家副主席將代理國家元首。但現實中若未確立獲黨內廣泛認可的指定接班人，遴選過程可能引發政治動盪。毛澤東晚年健康狀況惡化時，官員們就曾為爭奪接班人地位展開激烈博弈。

2023年5月19日，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陝西省西安市出席中國-中亞峯會。圖片來源：FLORENCE LO/POOL/AFP/Getty Images就習近平而言，他在鞏固權力方面幾乎不留任何機會。與毛澤東和鄧小平類似，他致力於瓦解其他權力中心，震懾潛在對手，甚至打壓那些看似不構成重大威脅或無意挑戰領導權威的親密同僚。他利用黨內審查機制針對其認定的反對者，有時直接出手，但更多是通過瓦解其政治網絡來削弱他們。

歷史學家約瑟夫·托里吉安曾著書分析斯大林與毛澤東逝世後蘇聯和中國的權力交接鬥爭，他認為馬列主義政權中的精英鬥爭如同"一場規則詭異的刀戰”。這些繼任之爭顛覆了兩國政治格局，勝利者否定了專制統治，試圖建立不會淪為人治的新權力結構。無論斯大林還是毛澤東，縱使權傾一時，都未能確保其治理體系在他們身後延續。對獨裁者政治遺產的最大威脅，往往來自其自身。

本文作者黃安偉自2014年起擔任《華爾街日報》中國記者。本文節選自其新書《一人政黨：習近平的崛起與中國的超級大國未來》，該書將於5月23日由Avid Reader出版社出版。

出現在2023年5月20日的印刷版中，標題為’習近平的繼任問題：習近平的控制未給繼任者留下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