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評論：擊敗日本 - 《華爾街日報》

1945年1月19日，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與登陸部隊在菲律賓呂宋島登陸。圖片來源：Keystone-France/Getty Images美國對日戰爭的最後一幕充滿了歌劇般的悲劇色彩。燃燒彈轟炸、大規模饑荒和原子彈餘波形成了一股熾熱的旋風，席捲了這個曾在中國發動野蠻戰爭、用刺刀將西方列強逐出太平洋沿岸的帝國。

日本帝國垂死掙扎的慘烈吸引了頂尖軍事史學家的關注。詹姆斯·M·斯科特令人震撼的《黑雪》（2022年）、馬克斯·黑斯廷斯的《復仇》（2007年）和理查德·弗蘭克的《陷落》（1999年）是這條歷史長河中的文學明珠，其脈絡可追溯至約翰·託蘭的《旭日東昇》（1970年）。丹·卡林更是在其播客節目《硬核歷史》中用了近三小時剖析1944-45年日本帝國的隕落。

這些著作中，戰爭主要是海空力量的較量。伊恩·托爾的《諸神黃昏》（2020年）和詹姆斯·D·霍恩費希爾的《漲潮艦隊》（2016年）將舞台中央留給了威廉·哈爾西、切斯特·尼米茲和雷蒙德·斯普魯恩斯將軍麾下的美國航母與海軍陸戰隊。馬爾科姆·格拉德威爾的技術社會史著作《轟炸機黑手黨》（2021年）與克里斯·華萊士的《1945倒計時》（2020年）則從空中視角，展現了1945年3月的燃燒彈轟炸與五個月後的原子彈爆炸。

在這片文字的海洋中，美國步兵的身影何在？美國陸軍將數百萬士兵運過太平洋，攻佔了新幾內亞、呂宋島和沖繩等大型島嶼。由於缺少硫磺島折缽山插旗的經典畫面，也沒有埃諾拉·蓋伊號投彈任務的倒計時戲劇性，棉蘭老島或巴拉望島的士兵們將大部分聚光燈讓給了海軍陸戰隊、海軍和陸軍航空隊。

歷史學家約翰·C·麥克馬納斯就此登場。在其關於太平洋戰爭的三部曲中，麥克馬納斯先生追溯了美軍從巴丹半島和威克島早期敗退到最終勝利的艱難歷程。《烈火與剛毅》（2019年）記述1941至1943年戰事，《煉獄羣島》（2021年）帶領讀者穿越1944年，這兩部著作為其終章《直到世界盡頭》搭建了舞台——這部記錄美軍從菲律賓征戰至東京灣的史詩。

作為密蘇里科技大學美國軍事史教授，麥克馬納斯以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1945年1月在呂宋島的搶灘登陸拉開全書序幕。1942年日軍逼近科雷希多島要塞時，麥克阿瑟曾倉促乘坐魚雷艇撤離菲律賓。三年後戰局逆轉，面對兵力火力均佔優的美軍，呂宋島守將山下奉文已預見到其部隊緩慢而註定的覆滅。“山下明白，拖延美軍進攻、儘可能持久作戰才是增強日本戰略地位的最佳方式，“麥克馬納斯闡釋道。

作者指出，麥克阿瑟刻意複製了前一年萊特灣涉水上岸的經典場景，無視專用碼頭"選擇為海灘攝影師蹚水登陸”。當他濺着水花上岸時，“這位政治軍事表演大師再次刻意重現了萊特戰役中那種冷峻堅毅的表情”。

當麥克阿瑟專注於戰略全局時，嚴謹的地面部隊指揮官沃爾特·克魯格中將卻揹負着兑現"穿越呂宋中部解放馬尼拉"承諾的重任。麥克馬納斯評價：“克魯格更清楚呂宋戰役的戰術現實，而麥克阿瑟對戰略態勢理解更深。“他將這位美軍第六集團軍司令比作"精通建築工程每個螺栓細節，卻未必明瞭其社會影響的傑出土木專家”。

麥克阿瑟麾下的另一位陸軍指揮官羅伯特·艾克爾伯格中將，是克魯格陰柔風格之外雷厲風行的陽剛代表。這位"能言善辯、熱情洋溢、精力充沛且體魄強健"的將領，曾在新幾內亞重大戰役中擔任麥克阿瑟的得力干將，並率領美國第八集團軍對馬尼拉南部發動閃電戰——正如麥克阿瑟戲稱的"太平洋上的巴頓”。

當第六集團軍緩慢向馬尼拉推進時，克魯格對士兵生命的吝惜令性急的麥克阿瑟大為光火，這種拖延延長了平民的苦難——他們正遭受這座末日之都統治者的焚燒、強姦和斬首。考慮到艾克爾伯格在呂宋南部的迅猛攻勢，麥克馬納斯認為麥克阿瑟或許選錯了人，不該將突襲奪取馬尼拉的任務交給克魯格。

1945年2月呂宋島終告攻克後，北上日本的通道已然打開。但麥克阿瑟卻將注意力轉向解放菲律賓南部，這個決定遭到麥克馬納斯的質疑：“要向北進軍日本，麥克阿瑟其實已掌握所有必需的空軍基地。在此背景下，任何進攻萊特島以南島嶼的行動都形同倒退。”

《直到世界盡頭》的敍事從菲律賓轉向西邊的中國戰場，阿爾伯特·魏德邁少將在此接管了長期被忽視的戰線。周旋於蔣介石宮廷錯綜複雜的政治漩渦中，魏德邁巧妙敦促這位盟友抗擊日軍，心知蔣的真正憂慮是毛澤東領導的九十萬中共軍隊。

由於對抗希特勒的主戰場和中太平洋戰役導致登陸艇、飛機及軍火短缺，盟軍最高指揮部將中國戰區降級為牽制性戰場。魏德邁的主要成就是打通了緬甸與昆明——蔣介石在中國的主要補給基地——的陸路通道，並悉心維繫與這位更憂心毛澤東而非裕仁天皇的領袖的關係。

*** 一次性使用 *** 太平洋戰爭期間，一名美國大兵在沖繩島灘頭陣地警戒。背景中炸燬的珊瑚礁為美軍補給船開闢了登陸場。圖片來源：Hulton Archive/Getty Images這場戰爭最後一次大規模登陸戰於四月初在沖繩展開，這裏是日本南端琉球羣島中最大的島嶼。麥克阿瑟並未參與此次行動，由小西蒙·玻利瓦爾·巴克納中將率領陸軍與海軍陸戰隊混編部隊登陸沖繩海灘。

作為從美國獨立戰爭到伊拉克戰爭期間陸軍戰役的資深分析家，麥克馬納斯先生犀利地指出美軍在勝利之路上的諸多失誤。沖繩戰役提供了豐富案例：比如他本應預見到日軍會在島上易守難攻的巖丘地帶實施消耗戰，而非灘頭決戰。正如麥克馬納斯所言：“過去九個月（包括最近的硫磺島和呂宋島戰役）的模式已明確顯示了相反態勢。”

從防禦方視角解讀戰局時，麥克馬納斯着重刻畫了日軍兩位指揮官的形象——牛島滿中將與其激進的參謀長長勇中將。這位1941年在帝國高層力主開戰的鷹派人物，在書中被描繪成亞洲版波託斯式人物：主張灘頭迎擊配合山地反攻的悍將。“長勇的政治激進主義、貓頭鷹般的眼鏡、矮壯體格，以及通過訓斥甚至體罰欺凌下屬的作風，掩蓋了他性格中幽默風趣的一面，“作者寫道。這位嗜好"美酒佳餚、香煙與迷人藝伎"的將領，代表着崇尚"萬歲衝鋒"式榮耀而非持久消耗戰的派系。

但牛島滿最終決定了他麾下士兵的赴死方式。在呂宋島，山下奉文為太陽帝國所做的貢獻是率軍內陸，儘可能多地殲滅美軍，以期拖延時間為東京爭取體面議和的機會。而牛島滿的戰略如出一轍。麥克馬納斯寫道：“從戰術層面看，在地面戰中實現這一戰略目標的最佳方式，就是深挖戰壕、構築工事，充分發揮日軍士兵在防禦戰中’以一命換多命’的可怕作戰能力。”

任何戰役級著作的關鍵都在於微觀戰鬥與宏觀敍事的平衡。麥克馬納斯通過先呈現高級指揮官的決策片段，再切入前線廝殺來實現這種平衡。他從交戰雙方指揮鏈的兩端同時取材，讓太平洋戰爭的殘酷與暴力在更宏大的歷史變革史詩中呈現出清晰的輪廓。

雙方士兵都經歷了各種怪誕的地獄景象。牛島部隊採用的一種戰術是將炸藥綁在身上衝向美軍防線。麥克馬納斯記載：“有些情況下是美軍火力引爆了炸藥，但更多襲擊者選擇了提前自爆。”

美軍則以機械化殺戮作為回應。“工兵們將數百加侖汽油泵入洞穴，用曳光彈或白磷手榴彈引燃，讓日本兵在烈焰燃油的洗禮中喪生。“在沖繩這個你死我活的戰場上，普通士兵踏着血污踉蹌前行，毫不留情地收割生命。一名美軍步槍手後來坦白：“我在沖繩三個月殺死的人，可能比家鄉佐治亞州傑克遜縣過去10到15年所有兇殺案的受害者還多。我並非以此為榮，但深知這是職責所在。”

《直到世界盡頭》反覆出現的主題是徒勞。到1945年，結局早已註定，唯一的問題是這些半飢餓的武士將如何死去——以及他們的犧牲是否會迫使美國坐到談判桌前。“儘管到8月時日軍在軍事上顯然已被擊敗，但他們仍強大到足以行使一種奇特而可怕的權力，這種權力源於他們自身的選擇，就像一名手持手榴彈的人被敵人逼入房間時所展現的那樣，“麥克馬納斯寫道。“只有被逼入絕境的人才能決定是同歸於盡、自我犧牲，還是化解危機。”

麥克馬納斯寫道，困獸猶鬥的日軍採取的一種絕望戰術是神風特攻隊襲擊，通過這種戰術’日軍重新獲得了一些戰術主動權，儘管付出了不必要的人員和飛機代價’。“神風特攻隊飛行員主要瞄準護航艦而非運輸船。沒有士兵因自殺式飛機喪生。“此外，“自殺式飛行員及其飛機是一種持續減少的資產。“負責保衞菲律賓的日軍在幾天內就用完了神風特攻隊，當日本空軍指揮官不得不在保衞本土和菲律賓之間做出選擇時，山下奉文那支孤軍便失去了關鍵的空中支援。

《直到世界盡頭》如同它所描述的戰役一樣，完美融合了戰略洞見、戰術分析和地面戰鬥，其中美軍士兵的艱苦付出與自我犧牲得到了應有的認可。在這部三部曲的終章中，麥克馬納斯向那些浴血奮戰跨越兩條島鏈直抵日本門户、為戰爭落幕奠定基礎的將士們獻上了動人的禮讚。

喬丹先生是《美國軍閥：羅斯福的高層指揮如何帶領美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取得勝利》一書的作者。

刊登於2023年5月20日印刷版，標題為《太平洋上的骯髒與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