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斯·弗裏希的素描本》書評 - 《華爾街日報》
Max Norman
馬克斯·弗裏施,約1963年。攝影:美聯社對瑞士作家馬克斯·弗裏施而言,“語言如同鑿子,能剝開一切表象,唯獨對秘密束手無策。”言語總在真相邊緣遊走,真正重要的是言外之意。
在創作出令人不安的荒誕小説(如卡夫卡式誤判喜劇《我不是施蒂勒》1954)、道德拷問戲劇(如布萊希特風格探討排斥與偏見的《安多拉》1961)以及晚年自傳體小説《蒙托克》(1975,堪稱書信體自敍先驅)之前,弗裏施曾是建築師。恰如其分的是,他最早也最偉大的作品——至今仍矗立在蘇黎世的市政游泳池——正是一個虛空容器,配以現代主義風格的跳台,邀人縱身躍入。
儘管著作等身,1991年以79歲高齡離世的弗裏施始終痴迷於負空間裏的敍事:他初試鋒芒選擇戲劇創作絕非偶然,畢竟劇場本身就是被虛空定義的場所。他更希望作品能在觀眾內心鑿出空白。“若一部劇能如此設問,讓觀眾從此無法帶着未解的困惑生活——必須用自己的人生去書寫答案,我便算完成了使命。”他曾這樣寫道。
弗裏施將自我拷問記錄在《日記》中(直譯為“日記”,但更廣為人知的名稱“速寫本”出自其首位英譯者傑弗裏·斯凱爾頓1970年代的創意)。這些文字既非私密日誌,亦非散文集,更像是思想苗圃而非廢紙簍,弗裏施自稱為“馬賽克拼圖”。首卷(1946-1949)的誕生源於建築設計工作使他無暇長篇創作,而第二卷(1966-1971)與身後出版的第三卷(1980年代初撰寫)則讓速寫本成為其標誌性文體。如今,在我們崇尚私密與雜糅的時代,這種形式為一度蜚聲國際、今漸被淡忘的弗裏施注入了新生。得益於印度獨立出版社Seagull(其大膽的世界主義精神令人歎服),三卷本全集重版問世,前兩冊由西蒙·帕爾新譯,末卷則由邁克·米切爾於2013年首度英譯。譯本清澈動人,唯缺導讀與詳註——對於這些時而像通往龐大陌生體系的鑰匙般的作品,這些本可提供有益指引。
“我們像地震觀測站裏的指針般握着筆,實際上並非我們在書寫,而是被書寫。”弗里斯赫在第一本書開篇如此寫道。這些素描本是以蒙田隨筆精神進行的創造性自我觀察實踐,同時也是他應對戰後道德與政治混亂的“自我防禦”手段——不僅用於化解瑞士人特有的“無辜者之疚”,也用於面對冷戰時期的緊張局勢。“在這個被偏見困擾的世界裏,個人視角對我而言至關重要。”
弗里斯赫曾作為志願兵在瑞士軍隊服役,在與德國接壤的邊境站崗長達600天,主要職責是處理德國逃兵。(他於1989年出版著作,頗具挑釁性地主張解散瑞士國防軍。)戰後他熱切地遊歷德國,那片廣袤土地總令他心潮澎湃。“能連續數日旅行而途經的田野仍叫Feld而非champ或campo,這多麼美妙。”但他也描繪了德國人苦難的震撼場景,廢墟中“連時間都像無人認領的垃圾”,並思索和平的代價——這個貫穿他一生的問題在核時代更顯迫切。作為瑞士人和作家,弗里斯赫始終是戰爭的旁觀者與時代的觀察者。
小國出身使弗里斯赫渴望體驗世界。他足跡遍及歐洲、蘇聯、日本和墨西哥;80年代他住在紐約蘇豪區的閣樓,以比托克維爾更犀利的眼光觀察美國。但他的不安分不止於地理層面:這位不知疲倦的情場浪子兩度結婚又兩度締結伴侶關係(包括與奧地利詩人英格博格·巴赫曼五年的戀情,後者在英語世界的聲名早已蓋過他)。他的創作形式如同瑞士軍刀般多樣:素描本里不僅有故事軼事,更在第二卷(涉及68學運、越戰和婦女解放議題)充滿政治對話和關於未決問題的問卷,如私有財產(“你認為狗是財產嗎?”)、婚姻(“你願意成為自己的妻子嗎?”)和希望(“當你看見逝者,他們哪種希望更顯徒勞——已實現的,還是未實現的?”)。有時他直接整段引用報刊書籍——這種手法也見於1979年小説《全新世的人類》,書中那位蒂契諾州度假別墅裏對抗生命無意義的主人公,正是弗里斯赫的化身。
與他的祖國一樣,弗裏施在政治上令人難以捉摸,從未正式加入任何政黨。他對人忠誠,卻厭惡權力。他與貝托爾特·布萊希特是摯友,但在他的速寫集中,這位劇作家首先是一個以智慧和謙遜著稱的普通人。他回憶布萊希特朗誦自己詩作時的場景:“他展示詞語的方式,就像展示鵝卵石、織物或其他必須自我言自語的物件。“真正留在弗裏施記憶中的是他的存在感:“他偉大的影響力總是延遲顯現,帶着些許滯後,如同回聲。”
在這些書中與布萊希特形成鮮明對照的當屬亨利·基辛格。1970年5月2日,即美國入侵柬埔寨兩天後,弗裏施與終身出版商彼得·蘇爾坎普造訪白宮。弗裏施犀利的洞察力將基辛格拉下神壇:“他肩負的責任已膨脹到與這個穿着普通西裝的男人毫不相稱的地步。“所謂"美國偉大"並未打動弗裏施。當阿波羅8號繞月飛行時,他寫道:“沒理由不繼續在這裏抽我的煙斗。“而馬丁·路德·金遇刺事件卻引發了他數頁激昂的哀悼,他在布魯克林貧民區目睹的貧困景象同樣激起強烈共鳴。
最後一部速寫集創作於羅納德·里根總統任期(弗裏施特別註明這位同生於1911年的劇院同行執政時期),最終未能完成。但正因其未竟的草稿狀態,這部在老年孤獨中寫就的作品反而最為動人——當作者的讀者只剩下自己時,那些簡練而深邃的觀察既充滿警句又發人深省。這裏故事更少,幻想更多。隨着友人相繼離世,弗裏施退隱日常,饒有興致地描寫在王子街觀看美國鋪路工施工(相比瑞士人"高效但略顯馬虎”),以及修繕度假屋的瑣事。他欣賞為他砌牆的老石匠:“我喜歡觀察他:對待石頭的温柔手法,對每塊石料結構的瞭解,還有那種積極的耐心。”
這些素描本所展現的,正是那種耐心的理智,一種鎮定自若、毫不掩飾的人性——儘管帶有一種矛盾的寂靜主義色彩,一種舊世界的禮貌,以及只能被形容為瑞士式的具體與懷疑精神。“重要的事物不可言説,存在於字裏行間的空白,“弗裏施寫道。“我們真正關心的至多隻能被勾勒:你實際上是在圍繞它書寫。你環繞其中。“當你可以在地球上築起一堵牆——或是一個游泳池時,為何還要建造空中樓閣呢?
諾曼先生是一位自由撰稿人。
刊登於2023年5月20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