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構作品:馬克斯·波特的《害羞》——《華爾街日報》
Sam Sacks
“做你自己會不會很累?”在專門收容問題青少年的“最後機會”學校裏,一位教職員工的提問,久久迴盪在馬克斯·波特小説《羞怯》主人公少年的記憶裏。惹麻煩彷彿是羞怯的天職:“11歲升學考試失敗。被兩所學校開除。1992年首遭警告時年僅十三歲。十五歲第一次被捕。”他四處尋釁鬥毆,對深愛他的母親惡語相向,稍有不順就暴跳如雷。他的行為毫無合理藉口,這讓身邊大人更加惱怒,而大人的反應又進一步激怒了他。社會早已學會恐懼並排斥這類人:憤怒的年輕人。
波特這部短小精悍的作品並不致力於診斷或合理化主人公的行為,而是試圖捕捉幾個小時內,在羞怯那受壓抑的大腦中生活的感官體驗。故事發生在一個清晨,天還沒亮,羞怯就偷偷溜出“最後機會”學校,揹着一包石頭。他的目的不明,但顯然不祥。當他拖着揹包在黑暗的森林中艱難前行時,他也在努力“從聲音中突圍”,內疚地重温一生中受到的訓斥、威脅和絕望的懇求,以及學校敬業導師的嚴厲勸告。
波特過去曾出色地描繪過不穩定的精神狀態——他的突破性處女作《悲傷長了羽毛》(2015年)刻畫了一位新近喪偶父親的功能性瘋狂——他的方法依賴於對排版的獨創性運用。文本以不同的模式排列,像星座一樣。不同的字體對應着羞怯混亂思緒中不同的聲音。對他憤怒發作的回憶出現在令人窒息的單句段落中,而一些短語在他的想象中顯得如此巨大,以至於字體膨脹並延伸到下一頁。這種效果使閲讀成為一種有意識的、身體力行的過程,就像羞怯在這個世界上的存在方式一樣,充滿矛盾和障礙。
在小説情感宣泄的結尾處,這種共鳴感帶來了強烈的回報。波特先生在這部作品中傳達了一個明確的信息——希伊最近的精神崩潰是由"最後機會"機構將被關閉並出售給開發商的謠言引發的,而這本書證明了這類青少年矯治機構所能發揮的巨大作用。《羞怯》通過讓我們深切關注那些最需要幫助的迷途靈魂,令人信服地展現了這些機構的重要性。
多產的荷蘭小説家阿爾農·格倫伯格的《好人》以荷蘭東南部一個偏僻小鎮為背景,講述了消防員格涅克·亞諾夫斯基的故事。這位被包括妻子在內的所有人親切稱為"波蘭佬"的男人,因長子博里斯的自殺而生活天翻地覆。沒人知道是什麼導致博里斯走向絕路,但這個沉默寡言的父親顯然不知該如何幫助內心孤獨的兒子。山姆·加勒特直白但偶爾生硬的譯本《好人》,聚焦於事件後的內疚與困惑。波蘭佬與同事妻子陷入一段令人不安的施虐受虐關係,曾短暫進入修道院修行,還參加單身漢旅行團前往基輔相親。每次荒唐經歷都像是以屈辱方式尋找愛的絕望嘗試。
自我貶低成為這個約伯式人物的宿命,有時以令人心碎的方式呈現。但與試圖深入問題主角內心的《羞怯》不同,這部小説帶有令人不適的窺淫感。我們如同以兩英里時速經過車禍現場的乘客,緩慢目睹波蘭佬所有最痛苦的折磨與恥辱。格倫伯格先生不厭其詳地描寫最具懲罰性的細節,卻跳過任何可能帶來希望或轉變的內容(值得注意的是,對波蘭佬的消防員工作或修道院經歷都着墨極少)。作為出色的社會諷刺作家(我常推薦他2013年的黑色喜劇《蒂爾扎》),但這次對資產階級的解構顯得刻意而廉價。生活本就殘酷,何必作家再刻意落井下石。
邁克爾·馬吉的《近在咫尺》主人公肖恩·馬奎爾可謂命運多舛。這個在西貝爾法斯特天主教貧民區長大的男孩雖曾遠赴利物浦攻讀文學學位,但返鄉後一切如故——包括他黯淡的前景。他棲身於違章建築,在昏暗夜店打工,靠超市自助結賬機漏洞果腹,終日與粗鄙的發小們廝混度日。作為被北愛爾蘭問題創傷一代養育的子女,暴力早已融入肖恩的血脈,即便這個內向的書卷青年,也因派對鬥毆面臨襲擊指控。
誠然,這部糅合了痛苦歸鄉敍事與作家成長史的小説,聽起來與今年問世的五十部處女作如出一轍。但差異在於呈現方式。《近在咫尺》以全然成熟的筆觸刻畫青春脆弱性,摒棄了自傳體小説常見的脆弱與渴求,代之以沉穩生動、直擊要害的敍述,字裏行間透着對故事價值的篤定。
這種成熟度在精心雕琢的配角身上尤為顯著。肖恩那位靠肖像畫補貼家用、飽經滄桑卻堅韌的母親,徹底顛覆了愛爾蘭文學中哭哭啼啼捻念珠的刻板主婦形象。更精彩的是他與同鄉女孩梅蕾德的羈絆——這個同樣試圖掙脱地域宿命的姑娘,與肖恩締造了超越愛情的深刻聯結。這份基於相互理解的獨特情誼不斷演變,恰是這部驚豔處女作精妙之處的絕佳註腳。
刊登於2023年5月20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