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種文藝復興》評論：北方之光 - 《華爾街日報》

漢斯·霍爾拜因1532年繪製的漢薩商人喬治·吉斯澤在其倫敦辦公室的肖像。圖片來源：維基共享資源文藝復興在阿爾卑斯山南北同時發生並非新聞，但保羅·斯特拉森在其啓發性與趣味性兼具的研究著作《另一種文藝復興》中，系統論證了15世紀初至17世紀中葉北歐藝術、文化與科學革命的深遠影響及內在連貫性。作者特別指出：“整個文藝復興時期最重要的三大事件均發生在阿爾卑斯山以北”，即古騰堡印刷術的發明、路德宗對天主教會的改革，以及哥白尼推翻地球宇宙中心説的壯舉。

學界存在質疑文藝復興概念真實性的聲音，認為這只是瑞士藝術史家雅各布·布克哈特等少數人（包括荷蘭學者約翰·赫伊津哈，其著作《中世紀的衰落》英文版已漸被遺忘）構建的理論。但曾就讀於都柏林聖三一學院、著有大量歷史傳記及小説的斯特拉森並不認同這種否定觀點。他堅信文藝復興的真實性及其對世界的變革性影響，尤其將印刷術的發明視為"自民主制度確立以來歐洲民主進程最具決定性的推進"。

在序言中，他直入主題，向我們介紹了他筆下最富色彩、最張揚也最具爭議的人物之一——被稱為帕拉塞爾蘇斯的醫師兼表演家。這位擁有菲利普斯·奧里歐勒斯·特奧弗拉斯特·博姆巴斯圖斯·馮·霍恩海姆這一華麗全名的人物，誕生於瑞士北部名為"蛋"的村莊（説他是破殼而出也不為過）。斯特拉森先生將帕拉塞爾蘇斯視為典範，認為這位革命性的化學家與科學家身上仍保留着"中世紀早期觀念的不協調殘餘"。

本書中登場的眾多偉大人物——即便不是全部——大多如此。但若我們因他們對古怪迷信的固執信仰而心生優越，就該想起艾薩克·牛頓：這位為我們所處的宇宙制定法則的人，其職業生涯大部分時間都在進行鍊金術實驗，並試圖破譯他相信隱藏在《聖經》字裏行間的神秘密碼。

鑑於文藝復興時期繪畫藝術在南北歐的盛行，斯特拉森先生早期就對有史以來最偉大的畫家之一——揚·凡·艾克投入大量筆墨實屬必然。這位約1390年前出生於佛蘭德斯、職業生涯主要在布魯日度過的藝術家，是尼德蘭藝術的重要革新者。文藝復興時期歷史學家喬治·瓦薩里認為，凡·艾克是油畫技法的發明者。斯特拉森告訴我們，這種技法"直到1474年——即古騰堡印刷機傳入意大利五年後——才翻越阿爾卑斯山傳入南方"。

如果説凡·艾克是油畫的發明者，那麼德國的尼古拉斯·庫薩則是"人文主義之父"。這位"富有想象力的博學者"最初學習法律，後轉而投身神職；最終成為紅衣主教、天文學家和富有遠見的數學家——如果這些頭銜在定義上並不矛盾的話。正如斯特拉瑟恩先生所指出的，庫薩在哥白尼之前一個世紀就提出地球並非宇宙中心且處於運動狀態，並在愛因斯坦之前五個世紀提供了"相對論思想的萌芽"。

庫薩最重要的發明之一是一種新型眼鏡鏡片。此前凸透鏡用於矯正近視，而他的凹透鏡則解決了相反問題，使近處物體清晰成像。“這引發了一場革命，“斯特拉瑟恩寫道，“視力衰退的老年人得以繼續閲讀、學習、提出建議、進行發現和發明。可以毫不誇張地説，由於庫薩的這項創新，接下來一個世紀裏的知識生活幾乎翻了一番。”

斯特拉瑟恩筆下大多數人物的顯著特點，或許可被描述為其思想與奮鬥中洋溢的歡欣。儘管那個時代充滿恐怖，這些密集的篇章仍傳遞出文藝復興時期思想那種令人愉悦的廣闊性。光譜的一端是凡·艾克的《阿爾諾芬尼婚禮》和蒙田的《隨筆集》，另一端則是宗教裁判所與殘酷且似乎永無止境的宗教戰爭——可以説，最後一場這樣的戰爭是20世紀60至90年代在北愛爾蘭持續三十年的衝突。

斯特拉森先生敏鋭地捕捉到了其著作所涵蓋時期那些常常殘酷的矛盾。這種張力自人類從草原走來便始終是文明發展的印記。正如他所寫：“歷史上眾多文明的重大進步，似乎都發生在…深刻分裂與廣泛衝突的背景下：一個孕育着文化生活全方位深刻變革的動盪時代。”

中世紀衰落帶來的文化損失毋庸置疑——譬如有人提出，繪畫透視法的發明給藝術創作套上了桎梏，用直線與無限遠的消失點取代了原本自洽的曲線世界觀——但收穫同樣驚人：從凡·艾克令人沉醉的寫實主義到莎士比亞對"人"的重新定義，從庫薩的尼古拉的新宇宙觀到開普勒精妙絕倫的橢圓軌道模型。

斯特拉森先生的敍事畫卷氣勢恢宏，卻始終清晰透徹，充滿生動的細節與迷人史實。您可知道，在伊拉斯謨逝世的1530年代，歐洲流通書籍中有超過十分之一要麼出自他手筆，要麼剽竊自其著作？又或者化學元素"鈷”(cobalt)得名於德語"地精”(Kobold)，源於德國礦工的迷信？當銀行業巨頭富格爾家族的創始者漢斯·富格爾初到奧格斯堡市政廳登記時，書記官竟聽錯了他的姓氏，將其誤登記為——沒錯，您猜對了。

歷史，正如我們的老師大多未能告訴我們的那樣，可以很有趣。

斯特拉瑟恩先生以簡短而生動的一章作結，探討了宗教改革及羅馬教會信徒對其的暴力回應。在此背景下，重要人物之一便是阿爾芒·讓·杜·普萊西·德·黎塞留公爵。我們或許不會將這位世俗且工於心計的教會人士視為現代民主國家的奠基人之一——儘管如今民主國家可能已奄奄一息——但正是他的思想為結束三十年戰爭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奠定了基礎。

“這一人文主義理想的化身，”斯特拉瑟恩先生寫道，“將奠定現代世界與國際政治的基礎。其兩大核心原則——即民族國家理念與國際法——至今仍至關重要。”

當今之世，黎塞留式的人物何在？

班維爾先生的最新小説是《鎖閉》。

刊載於2023年5月27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