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爾為烏克蘭戰爭鋪平了道路嗎？ - 《華爾街日報》

身着帝王紫西裝外套的安格拉·默克爾在四月授勳儀式上笑容燦爛，接受德國最高榮譽勳章，以肯定其執政十六年的政績。這是她卸任一年多後首次公開亮相電視直播。她表示自己內心平和，如今終於有時間潛心研究長期熱愛的文藝復興藝術，並補充説盡管政壇素有"蛇坑"惡名，但回憶執政歲月仍有歡欣時刻。

對任何其他領導人而言，在柏林低調的貝爾維尤宮接受聯邦大十字勳章都將是政治遺產的加冕時刻。此前僅有兩人獲此殊榮：二戰後首任總理康拉德·阿登納，以及默克爾的政治導師赫爾穆特·科爾。

但這枚勳章卻引發爭議。默克爾所在的基民盟成員沃爾夫岡·朔伊布勒（曾兩度在其內閣擔任重要部長）表示，阿登納與科爾將被銘記為偉大總理，而"對默克爾下定論為時尚早"。

4月17日，安格拉·默克爾在柏林貝爾維尤宮接受聯邦大十字勳章。圖片來源：Michael Kappeler/picture alliance/Getty Images這場遲來的授勳儀式促使德國重新審視默克爾在歐洲當前危機形成過程中的作用——評價並不樂觀。隨着弗拉基米爾·普京在烏克蘭發動侵略戰爭，批評者認為她當年與俄羅斯建立的緊密聯繫是造成當今經濟政治動盪的部分原因。過去一年德國的安全政策從多方面否定了其政治遺產。本月早些時候，柏林宣佈新增30億美元軍援支持烏克蘭抗俄，即將召開的北約峯會預計將討論如何將烏克蘭納入歐洲安全體系——這正是默克爾始終反對的聯盟東擴計劃。

默克爾是促成德國及其鄰國經濟依賴俄羅斯能源進口協議的關鍵設計者。普京入侵烏克蘭的行動摧毀了這一戰略伙伴關係，迫使德國以企業、政府和家庭付出的巨大代價，從其他地方獲取石油和天然氣。柏林方面雖然確保了足夠的天然氣供應以度過上一個冬季，但德國將如何滿足其長期供應需求尚不明確。

默克爾領導的歷屆政府還一邊削減國防預算，一邊增加福利支出。陸軍中將阿爾方斯·邁斯在入侵當天在其領英賬號上發佈了一篇充滿感情的文章，哀嘆德國曾經強大的軍隊已被掏空到如此程度，以至於在俄羅斯發動攻擊時幾乎無法保衞國家。

最具爭議的是，默克爾的前盟友和其他專家表示，2014年普京從烏克蘭手中奪取克里米亞後，她拒絕停止從普京那裏購買能源——反而將俄羅斯的天然氣進口量增加了一倍——這助長了他在八年後完成這項任務的膽量。

2018年11月，德國工人正在組裝"北溪2號"管道。默克爾政府批准了這條從俄羅斯向德國輸送天然氣的管道，但被她的繼任者叫停。圖片來源：Bernd Wustneck/picture alliance/Getty Images在去年的一次活動中，默克爾回憶説，在吞併克里米亞後，普京曾告訴她，他想摧毀歐盟。但她仍然不顧美國的抗議，推進了將德國與西伯利亞天然氣田直接連接的"北溪2號"管道建設計劃。默克爾政府還批准將德國最大的天然氣儲存設施出售給俄羅斯國有天然氣巨頭俄羅斯天然氣工業股份公司。

北溪2號管道原計劃將使俄羅斯對德國的天然氣出口翻倍，而當時德國55%的天然氣供應已依賴普京政府。該管道雖建成卻從未啓用，後因烏克蘭戰爭被默克爾的繼任者廢棄。

默克爾卸任後辯稱該項目純屬商業決策。她表示當時必須在廉價的俄羅斯天然氣與價格高出三分之一的液化天然氣之間做出選擇。

2014年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後，時任北約秘書長拉斯穆森曾警告她，此舉將加深德國對"肆意妄為的普京"的依賴。他指出，對普京而言這條管道"與商業經濟無關，而是地緣政治武器"。

包括朔伊布勒和施泰因邁爾（前外長、現任德國總統）在內的默克爾政府官員已就相關決策致歉或表示遺憾。他們認為默克爾的政策助長了普京氣焰，卻未對其帝國野心設限。

而默克爾自卸任後在採訪中既不認錯也不道歉，並拒絕就本文接受採訪。

這些政策當時反映了德國政商界主流觀點：視貿易為經濟增長核心，並認為德國無法僅與西式民主國家往來。默克爾還曾表示，她堅信與威權國家的經濟往來能促進關係緩和。

去年4月，烏克蘭總統弗拉基米爾·澤連斯基公開邀請默克爾訪問布查——據稱是俄羅斯戰爭罪行的現場，看看他所説的她對普京讓步政策的結果，但默克爾沒有回應。儘管她譴責入侵烏克蘭是野蠻行為，但也敦促與普京進行談判。

在去年9月的一次演講中，她説已故總理科爾不僅會支持烏克蘭，而且"還會考慮目前看來不可想象、簡直無法想象的事情——即如何再次發展與俄羅斯的關係"。就在國際組織開始調查俄羅斯暴行之際，重建與莫斯科關係的建議至少讓一些批評者認為不合時宜。

5月15日，烏克蘭巴赫穆特被毀的建築。圖片來源：Maxar Technologies/美聯社2014年普京首次入侵烏克蘭時擔任德國總統的約阿希姆·高克表示，默克爾在普京發動侵略後決定增加從俄羅斯進口能源顯然是一個錯誤。“有些人早些認識到自己的錯誤，有些人晚些，“他説。

這個錯誤的根源在於默克爾的另一個決定：2011年，為應對日本福島核災難，她決定大幅加快德國計劃中的逐步淘汰核能進程。這一急劇轉變造成的能源供應缺口意味着德國不得不進口更多能源，而且必須儘可能便宜地進口。默克爾手下的國防部長安妮格雷特·克蘭普-卡倫鮑爾説，這意味着要依賴俄羅斯的天然氣。

曾被默克爾選為潛在接班人的克蘭普-卡倫鮑爾反對北溪2號項目，並試圖重建德國枯竭的武裝力量，但未能成功。她表示，在俄羅斯吞併克里米亞後，德國同意達到北約將國內生產總值的2%用於國防的目標，但這一努力遭到總理府的阻撓。

2014年3月，俄羅斯士兵在克里米亞佔領期間行軍。圖片來源：Shutterstock“我們違背了對北約的承諾，我認為這是一個重大錯誤，”克蘭普-卡倫鮑爾説。“我們拋棄了冷戰的教訓。外交必須輔以軍事力量。”

前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官員、俄羅斯事務總統顧問菲奧娜·希爾表示，默克爾在塑造北約對烏克蘭政策方面的作用可以追溯到2008年，當時她否決了布什政府推動烏克蘭和格魯吉亞加入北約的努力。

默克爾轉而促成了北約對烏克蘭和格魯吉亞發出開放但不具約束力的邀請，希爾稱這一結果是“所有可能中最糟糕的”，因為它激怒了普京，卻沒有給這兩個國家提供任何保護。普京在2008年入侵格魯吉亞，隨後又進軍烏克蘭。

希爾補充説，在普京首次攻擊烏克蘭後，默克爾主導了快速達成和解的努力，這令基輔方面失望，也沒有因俄羅斯佔領其鄰國而對其實施實質性懲罰。“沒有為普京劃出紅線，”她説。“默克爾冒了一個經過計算的風險。這是一步險棋，但最終失敗了。”

一些觀察人士認為，未能設定紅線以及德國持續的經濟合作鼓勵了普京在2022年發動全面進攻。拉斯穆森稱，普京在2014年得出的結論是：“好吧，看來我可以逃脱懲罰。那為什麼不繼續呢？”

2017年7月，德國漢堡G20峯會上的普京與默克爾。圖片來源：Vistapress/Camera Press/Redux默克爾仍有支持者，隨着德國開始應對她複雜的政治遺產，許多人仍對她為當今危機埋下伏筆的作用持更為複雜的看法。

德國工業巨頭西門子前首席執行官凱颯(Joe Kaeser)曾與默克爾密切合作，並陪同她和其他政府高層官員出訪，包括前往俄羅斯，他的公司是俄羅斯最大的外國投資者之一。

凱颯現任上市公司西門子能源(Siemens Energy)監事會主席，他同意德國對俄羅斯天然氣的依賴在默克爾任內加深，但他表示，過去和現在都沒有其他方法能以可行的價格維持歐洲工業引擎的運轉。

“我們沒想到歐洲會以20世紀的方式發生戰爭。這從未出現在我們的考慮中，”曾多次會晤普京的凱颯説。他認為默克爾的俄羅斯政策是合理的。他説，即使是新一屆德國政府也尚未找到可持續且價格合理的俄羅斯能源替代品，這可能導致去工業化。

默克爾的許多支持者表示，她只是闡明瞭一種共識。布魯金斯學會的康斯坦策·施特爾岑米勒指出，讓德國在安全上依賴華盛頓、能源上依賴莫斯科、貿易上依賴北京（在她擔任總理期間，中國成為德國最大貿易伙伴），這正是當時德國所有政黨的共同意願。

“如果沒有當時持剋制態度的美國支持，德國對吞併克里米亞的任何強硬反應都難以實現，“全球化與中國問題歷史學家尤爾根·奧斯特哈默表示，其著作曾被默克爾提及影響過她的思想。

就默克爾本人而言，她決心不依賴歷史學家來記錄自己的執政歷史。她在卸任後告訴德國媒體，自己正在履行一份重要出版合同，着手撰寫回憶錄。

退休後的默克爾向德國《明鏡》週刊透露，她觀看了網飛公司製作的電影《慕尼黑》，該片講述了二戰前夕英國首相內維爾·張伯倫與希特勒那場臭名昭著的談判。儘管張伯倫的名字已成為綏靖幻想的代名詞，但影片更細膩地刻畫了這位英國領導人作為現實主義政治家為推遲不可避免的衝突所做的努力。據報道，這種重新解讀引起了默克爾的共鳴。

她還努力修復與另一位退休政治家——前總統巴拉克·奧巴馬的關係，去年六月專程赴華盛頓特區拜訪。兩位前領導人共同參觀了博物館，並在奧巴馬最愛的意大利餐廳共進晚餐。此行後默克爾抱怨道，國內日益增多的批評是對她領導地位的不尊重。“承受批評是民主的一部分，但我的印象是，美國離任總統比德國總理更能獲得公眾尊重，“她對《明鏡》表示。

四月，默克爾在書展舞台上再次被問及是否會重新考慮她拒絕承認某些錯誤的立場。“坦率地説，“她回應道，“我不確定，如果我僅僅為了認錯而説出一些我根本不這麼認為的話，是否會讓人滿意。”

博揚·潘切夫斯基是《華爾街日報》駐德國記者。

更正與補充説明本文早期版本的一處配圖説明錯誤地將安格拉·默克爾標註為安德莉亞·默克爾。（已於5月26日更正）

刊載於2023年5月27日印刷版，標題為《默克爾是否為烏克蘭戰爭鋪平了道路？默克爾與普京的棘手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