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亨利·基辛格身上學到的事 - 《華爾街日報》
By Armen Sarkissian
亨利·基辛格將於5月27日迎來百歲壽辰,他的一生充滿重大轉折與深遠影響。這位政治家兼外交官的所作所為招致眾多批評者難以消解的蔑視。但若以更冷靜的眼光審視其生涯,人們會發現——正是基辛格在納粹德國度過的童年塑造出的冷峻現實主義精神,以及他對美國潛力的堅定信念,在冷戰期間避免了全球性災難。作為理查德·尼克松總統的國務卿,他協助構建了由競爭國家羣共同維繫的國際秩序。有人認為這種態度犬儒得不可接受,但對基辛格而言,唯有秩序保障的穩定性才至關重要。
我的職業生涯如同全球眾多政治家一樣,常以基辛格為指引。作為科學家轉型的政客,在1991年蘇聯解體後奉命籌建亞美尼亞駐倫敦首個外交使團時,我潛心研習基辛格的著作。1990年代末期,在擔任本國總理後,我有幸首次與他晤面。彼時基辛格已75歲高齡,但其思想的博大精深與靈活應變仍令人歎服。
2018年我當選亞美尼亞總統後,常藉助他的著述來引導這個後蘇聯時代的小國,應對動盪周邊戰爭帶來的棘手挑戰。過去二十五載的密切交往使我深知,批評者對他的敵意歪曲實乃嚴重誤導。
基辛格複雜的世界觀源於他早年與納粹邪惡勢力的遭遇。他於1923年出生於德國菲爾特,原名海因茨·阿爾弗雷德·基辛格,彼時距希特勒鞏固政權尚有十年。在他生命的前15年裏,他親眼目睹了實施種族滅絕的納粹政權的崛起,這個政權隨後發動了世界大戰,屠殺了數百萬歐洲猶太同胞。儘管作為政治家他摒棄浪漫主義思想,但他卻以一種近乎感性的方式崇敬美國:“在其他任何地方都找不到同樣的精神慷慨和毫無惡意,“他曾這樣描述他的第二祖國。
二戰後在美國陸軍服役期間,基辛格進入哈佛大學深造,將智慧傾注於國際關係中的權力研究。他1957年出版的《核武器與對外政策》確立了其頂級地緣戰略家的地位。1960年出版的《選擇的必要》中,他詳細闡述了對蘇聯軍備實施"靈活反應"的理念,成為影響肯尼迪政府外交政策最重要的外部智囊之一。
1969年,基辛格被尼克松總統任命為國家安全事務助理,他重新定義並強化了這一職位。1973年尼克松擢升他為國務卿,他一直任職至1977年1月福特總統任期結束。如今,那些記錄兩人爭議性對話的錄音帶讓尼克松-基辛格組合成為永恆,這個組合常被視為邪惡同盟。但正如巴里·格温在其傑出的近作《悲劇的必然性》中所論證的,基辛格的現實政治政策不僅捍衞了美國實力,更阻止了可能吞噬世界的大國衝突。
基辛格敏鋭地洞察到,20世紀60年代末,單純依賴硬實力的做法已難以為繼。越南戰爭、蘇聯對捷克斯洛伐克的暴力鎮壓以及中東地區的激烈衝突,使人們渴望進行有意義的對話與妥協。他認識到這種轉變為美國創造了新機遇——既能結束越戰,又可開啓與蘇聯的和解進程並建立對華關係。
1973年9月,新任國務卿亨利·基辛格與理查德·尼克松總統在白宮橢圓形辦公室。圖片來源:美聯社權力是充滿複雜權衡的舞台,其束縛作用遠大於解放作用。
為達成某個目標,掌權者往往需要犧牲其他利益。與高壓的蘇聯政權打交道是否錯誤?當時許多美國人這樣認為,但通過推動緩和政策,基辛格促使莫斯科批准了確保兩個敵對超級大國和平相處的裁軍條約。彼時我正值在蘇聯的青少年時期,至今仍清晰記得美蘇關係緩和帶來的樂觀氛圍。
基辛格外交的秘訣在於他堅持深入把握他國內在——不僅是政治層面,更包括文化與哲學層面。這使他成為極少數能理解中西世界觀本質差異的美國政治家:西方追求不惜代價的完勝,而中國則滿足於獲得相對優勢。
基辛格通過比較中國圍棋與國際象棋闡釋了這種差異。國際象棋手通過一系列正面進攻試圖摧毀對手棋子,而圍棋高手則致力於在棋盤上創造空白區域,逐步削弱對方棋子的戰略潛力。國際象棋看似複雜卻培養線性思維,圍棋表面簡單卻促進戰略靈活性。
1971年基辛格選擇中蘇交惡時機接觸當時被孤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權,此舉以孟加拉人民的犧牲為代價而備受正義譴責。為打開對華關係,華盛頓支持巴基斯坦軍事獨裁政權——這個作為北京通道的中國盟友,當時正在現今的孟加拉國境內實施種族滅絕。
以我對基辛格的瞭解,幾乎可以斷定他將支持巴基斯坦列為其職業生涯最大憾事之一。但當時拉近中國與美國關係的可能性,必然被視為至關重要的戰略收穫。正如國際關係理論大師漢斯·摩根索所言:“行使權力的行為本身就會摧毀我們的道德完整性。誰想保持道德純潔,就必須徹底放棄行動。”
基辛格在孟加拉、柬埔寨等國的所作所為使其遭到左翼人士唾棄。但執政期間,他對莫斯科的緩和政策、對毛澤東時代的中國伸出橄欖枝,加之對國內民粹主義的厭惡,也使他成為保守派抨擊對象。有人甚至以反猶主義論調指責他是"無根的世界主義者”,對共產主義軟弱且漠視美國價值觀。
當今世界,我們正目睹有毒民粹主義的捲土重來以及美中之間新冷戰的浮現。美蘇冷戰時期的地緣政治格局——以危險但相對可預測的參與者和受人尊敬的機構為特徵——已讓位於可稱為"量子時代"的新階段,其標誌就是不可預測性。
這很容易讓人將基辛格主義視為過時的思想流派,但這將是一個嚴重錯誤。他的外交理念植根於對世界及其所有不美好複雜性的毫不妥協的現實評估,不僅適用於我們今天面臨的挑戰,更可能幫助我們避免他作為國務卿時竭力防範的那種災難性衝突。值此亨利·基辛格百歲誕辰之際,為了世界自身的利益,是時候重新認識這位戰略大師了。
阿爾緬·薩爾基相曾任亞美尼亞第五任總理和第四任總統。他的新書《小國俱樂部:小而智慧的國家如何拯救世界》將於今年晚些時候出版。
刊載於2023年5月27日印刷版,原題為《我從亨利·基辛格身上學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