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承之戰》中的武器化語言——《華爾街日報》

隨着廣受好評的HBO劇集《繼承之戰》在四季講述羅伊家族及其為掌控全球媒體集團而展開的內鬥後落下帷幕，該劇元素顯然使其在電視界獨樹一幟：對語言藝術的極致雕琢。

從2018年首播集到本週末的系列終章，《繼承之戰》編劇們精彩刻畫了羅伊家族如何通過語言爭奪支配權——往往帶來極具破壞性的連鎖反應。正如編劇兼聯合執行製片人喬治婭·普里切特在2021年訪談中所言，創作團隊始終遵循一個信條：“這個家族在互相投毒，也在毒害世界。”

肯德爾·羅伊（傑瑞米·斯特朗，左）與父親洛根（布萊恩·考克斯飾）在《繼承之戰》第一季中對峙。圖片來源：HBO/華納兄弟探索公司劇迷們尤其津津樂道於角色們極具創意的侮辱——尤其是由布萊恩·考克斯以充滿粗口的激情演繹的家族族長洛根·羅伊。洛根總能花樣翻新地讓人"滾蛋"，比如第三季結局中，當子女發動政變時他厲聲呵斥：“你們在玩他媽的過家家。繼續啊！滾蛋！“同場戲後半段他又對孩子們説：“滾開，你們這些愛管閒事的蠢貨！”

在一次採訪中，該劇主創兼節目統籌傑西·阿姆斯特朗告訴我，編劇們並非簡單地在劇本中堆砌誇張的俏皮話。他表示最有效的侮辱是"既符合角色特性又契合當下情境"的，能反映出侮辱者與被侮辱者之間的權力博弈。

例如，入贅羅伊家族的女婿湯姆·萬布斯甘斯（馬修·麥克費登飾）就曾嘲諷下屬格雷格（尼古拉斯·布勞恩飾）為羅根生日派對選擇的女伴：“她拎着個荒唐的巨型手袋…像頭餓瘋了的疣豬似的狼吞虎嚥那些開胃小點。“當湯姆與妻子希芙（莎拉·斯努克）爭吵時，攻擊會變得人身化，比如湯姆曾説：“你的耳垂又厚又耐嚼，像藤壺肉似的。“但湯姆自己也常淪為嘲諷對象，比如大舅子羅曼·羅伊（基南·卡爾金）曾用一連串綽號取笑他的諂媚：“湯米·萬米、走鋼絲的湯米…踮腳湯米！潤唇膏湯姆·萬布正抹着嘴準備拍我馬屁呢。”

角色台詞的多寡也能反映其相對地位。“劇中權力階層往往言簡意賅且冷酷，“阿姆斯特朗指出，“而弱勢角色的台詞量可能最多。“這點在格雷格身上尤為明顯——他在參議院聽證會上為公司醜聞作證時，竟説出"是的，倘若必須如此表述，那便如此，事實便是如此"這般迂迴的證詞。相較之下，羅根能用一句"我愛你們，但你們都不是成器的東西"的簡短否定就擊垮子女，其簡潔與格雷格的冗長形成鮮明對比。

確實，洛根的語言對整個世界和他自己的孩子都具有同樣的破壞性。有一次，他對保鏢沉思道：“我是説，人是什麼？人是什麼？他們是經濟單位。我有一百英尺高，這些人都是侏儒。”他對員工的蔑視也顯而易見。當他臨時決定去ATN（以福克斯新聞為原型）的新聞編輯室時，他嘟囔着：“聖誕快樂，你們這些盯着鐘錶的混蛋。”

湯姆·萬布斯甘斯（馬修·麥克費迪恩飾），經常成為創意謾罵的目標，出現在第四季的一集中。照片：格雷姆·亨特/HBO至於羅伊家的孩子們，他們各自有獨特的修辭專長。羅曼擅長尖酸刻薄的諷刺，希芙能圓滑地應對政治話題，而兄弟肯德爾（傑瑞米·斯特朗飾）則掌握了商業和科技界的空洞流行語。當肯德爾瘋狂地為投資者構思一個關於延長生命的離奇提案時，他對助手咆哮道，“給我關於長壽的雙擊，這樣我就能看到一切。無限腦盒。”雖然“雙擊”是企業用語，表示深入探討某個主題，源自點擊放大的鼠標比喻，但“無限腦盒”這個詞你只能在《繼承之戰》中聽到。阿姆斯特朗承認：“我想這是我編的。”

康納（艾倫·拉克飾），羅曼、希芙和肯德爾的同父異母兄弟，在兄弟姐妹爭吵時往往置身事外，常用高調的語言暗示自己超然物外。當康納不切實際的總統競選以預料之中的失敗告終時，他嘆息道：“唉，虛榮。”但隨後即興的敗選演講中，這位自詡的民粹主義者的傲慢迅速顯露：“老實説，美國，你搞砸了。我想你們只能找其他可憐蟲的乳頭來吮吸了。”

觀看《繼承之戰》猶如一堂歷史課。當洛根在ATN新聞編輯部巡視時，他抱怨員工是"該死的斯達漢諾夫工作者”——這個術語源自斯大林蘇聯時期對模範工人的稱呼。劇中多次將羅伊家族的裙帶關係比作歐洲的哈布斯堡王朝。而右翼總統候選人傑瑞德·門肯（賈斯汀·柯克飾演）談及希芙時，陰森地引用了德國舊口號"孩子、廚房、教堂”，該口號曾用於定義女性在社會中的傳統角色。

編劇阿姆斯特朗的職業生涯始於英國喜劇，如黑色政治諷刺劇《幕後危機》，其創作團隊中多位成員後來加入了《繼承之戰》編劇組。像普里切特和託尼·羅奇（兩人也曾為HBO《副總統》撰稿）這樣的英國編劇與美國同行合作，不斷創造出新穎的台詞組合。當羅曼試圖解僱公司臨時CEO格里·凱爾曼（J·史密斯-卡梅隆飾演）時，她反唇相譏：“你不過是危險空位期裏的軟弱君主”（格里曾令人難忘地稱羅曼為"小鼻涕蟲”）。而當格雷格向湯姆彙報洛根突訪ATN編輯部時，他以令人捧腹的細節描述道：“他晃悠着，可怕地晃悠着。室內還戴着墨鏡，活像聖誕老人改行當了殺手。“格雷格補充説：“就像《大白鯊》，如果《大白鯊》裏所有人都為鯊魚打工。”

對於這樣一部以對話驅動的劇集，《繼承之戰》的卓越之處不僅在於展現了語言的力量，更揭示了其侷限性。當羅伊家族陷入情感危機時，快節奏的對話往往消逝為結巴的語無倫次。當兄弟姐妹們在參加康納婚禮時得知父親在飛機上突發心臟驟停，面對這一狀況，語言徹底失效。而在倒數第二集洛根的葬禮上，自稱"提前哀悼"的羅曼從能言善辯變得啞口無言——當父親的離世真正擊中他時。當然，羅曼的崩潰使他遭受更多嘲弄。門肯後來見到他時説：“嘿，嘿，嘿！這不是悲情小哭包嘛，小淚人兒。”

羅伊家三兄妹（斯特朗、莎拉·斯努克、卡爾金）在最終季面對爆炸性消息時罕見的失語時刻。圖片來源：HBO編劇阿姆斯特朗表示，羅曼的"提前哀悼"是"編劇室自創的合成詞”，後被納入劇本。這只是劇中眾多可能被廣泛採用的創新表達之一——就像《幕後危機》將"全面混亂"一詞注入英國政壇形容極度混亂的局面。即便在《繼承之戰》完結很久之後，這部劇的語言仍將在我們無限的大腦容器中延續。

語言學家兼詞典編纂者本·齊默自2013年起為《華爾街日報》撰寫"街頭詞話"專欄。

出現在2023年5月27日的印刷版中，標題為《繼承之戰》的武器化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