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為我的》書評:理查德·福特向一位朋友告別 - 《華爾街日報》
Sam Sacks
當已故的馬丁·艾米斯為他的非虛構文集命名為《對抗陳詞濫調之戰》時,他是在召喚作家們對陳腐與既定觀念發起猛烈攻勢——在這場戰役中,機智與精湛技藝如同利刃,斬碎平庸之見,顛覆固有認知。但與此種藝術 militant 理念相對的,或許可稱之為傳教士式的創作方式。這種方式要求深入平凡世界,接納其習性與視角,並試圖以可信的局內人身份,揭示潛藏於表面庸常中的美與優雅。
在五部以弗蘭克·巴斯科姆為主角的小説(最新作為《屬於我》)中,理查德·福特全心投入了這種傳教士角色,以嵌入觀察者的姿態書寫美國中產階級的生活習俗。過去50年裏,沒有哪個虛構角色能像弗蘭克·巴斯科姆這般深諳郊區生活,熟稔其中陳詞濫調。無論是作為體育雜誌記者,還是轉行後的住宅地產經紀人,弗蘭克總離不開橄欖球與房產價值的談資。他忙於賺錢、在男性俱樂部社交、前往著名國家紀念碑度假。他也歷經兩次離婚、多次搬遷(主要在新澤西小鎮間輾轉)、承受長子夭折之痛,並熬過了中年危機、前列腺癌和持槍劫匪的槍擊。因此他所謂"美好生活"的信念既充滿矛盾又異常堅韌——這位憂鬱而樂觀的典型美國人,堪稱J·阿爾弗雷德·普魯弗洛克與老實人的混合體,總儲備着勵志格言來應對任何悲劇。在系列第二部《獨立日》中,當他努力安撫問題兒子保羅時暗想:“簡單老套話語的力量,除此之外我還能提供什麼?”
在故事內容上,《做我的愛人》最接近1996年普利策獎獲獎作品《獨立日》,後者講述了父子倆前往棒球名人堂的災難性公路旅行等故事。當時的保羅·巴斯康還是個有行為問題的青少年。如今他47歲,正因漸凍症逐漸走向死亡——病情雖處早期但惡化迅速。74歲的弗蘭克單身,仍在兼職做房地產工作,他擱置了晚年應有的寧靜生活,執意擔任保羅的看護人,儘管他富有的女兒克拉麗莎更有能力處理這些事。小説背景設定在2020年初一個寒冷的星期,始於明尼蘇達州,保羅在梅奧診所參與一項藥物試驗,最後以一次充滿愛意但極不明智的房車之旅前往拉什莫爾山告終。
這一前提為巴斯康系列小説標誌性的神秘與平凡交織提供了更多可能。保羅面臨即將到來的死刑,但在此期間他仍需度日,場景在餐廳、汽車旅館、古怪的路邊景點(包括一次難忘的"世界唯一玉米宮"之旅)以及當然少不了商場中展開,後者引發了弗蘭克標誌性的悲喜交加的沉思:
“購物中心在其半洞穴般的廣闊空間裏,都散發着同樣的末日氛圍。(它們從來就不是讓人有歸屬感的地方。)昏暗的光線不知從何而來。空氣是這裏特有的温涼温度,飄着棉花糖般的香氣,就像在州博覽會上。背景音樂裏還播放着蟋蟀唱的《當你向星星許願》。”
簡而言之,弗蘭克依然堅守着他曾稱為"常態的高空走鋼絲"的生活,儘管處境異常特殊。此前的所有巴斯康姆系列小説都以節日為背景——復活節、獨立日、感恩節和聖誕節——而《屬於我》延續了這一時間線,故事發生在情人節前夕。這趟公路旅行中,商鋪裏兜售的商業化愛情符號形成了怪誕的不協調感。但這也令人動容,因為它讓弗蘭克和保羅用簡略的方式表達彼此的愛意。這個小説標題(保羅曾在賀曼公司工作)開始跳動着絕望而未解的諷刺意味。
同樣的諷刺使小説中大量出現的陳詞濫調變得複雜:“重在過程,不在結果”;“選擇通常不是選擇,只是你剩下的東西”;“誰也不知道我們最終會在這世界的哪個角落,對吧?“福特先生這種寫滿令人撫須沉思的格言的寫作風格曾招致批評——詹姆斯·沃爾科特很快就厭倦了弗蘭克敍述中"陳詞濫調落地的撲通聲”——但這些話的真實性並不重要,更重要的是弗蘭克對它們的依賴程度。在福特筆下,陳詞濫調成了公案,根據人們當時的際遇,既可能產生共鳴又可能顯得空洞;對弗蘭克而言,它們既是實用的建議,也是凸顯"父親所做一切終將徒勞"的苦澀玩笑。痴迷美國媚俗文化的保羅試圖用諷刺態度面對死亡,他特別愛用中西部方言"是啊-不”,這種對話中的模糊表達讓人能禮貌回應卻無需表態。“是啊-不"成為這趟不幸旅程中的固定副歌,是對一切偶然性的無奈妥協。
弗蘭克因犧牲自我照顧他人而顯得英勇嗎?嗯——並不。福特先生在巴斯康姆系列小説中的一大成就,就是塑造了一個雖不討喜卻引人入勝且具代表性的角色。福特曾提及沃克·珀西《電影迷》的影響——書中賓克斯·博林是美國小説中典型的反英雄形象——與珀西一樣,福特也採用第一人稱現在時態寫作。這種即時敍事不僅傳遞出弗蘭克每時每刻的困惑,更讓他毫無修飾地暴露在讀者面前,失去了美化自我、掩飾不良印象的機會。而他確實常常顯得不堪:儘管總是友善禮貌,弗蘭克與每位黑人互動時都流露出不適;雖無惡意且頗具魅力,即便年邁仍忍不住用充滿慾念的目光打量女性。他對年輕越南按摩師貝蒂·陳的迷戀,更難以贏得新一代習慣譴責問題行為讀者的好感。
但這些令人惱火的弱點恰恰讓弗蘭克成為一個真實立體的普通人。儘管他幾乎不涉足政治(特朗普任期造成的分裂在《屬於我》中只是背景),卻無意中成為種族與社會矛盾的傳導者。如果説巴斯康姆小説具有持久生命力,部分原因在於它們全面記錄了這個時代的希望與虛偽。
另一原因則是福特為小説打造的絕妙敍事聲音——戲謔、憂鬱、夢幻、尖刻又固執地懷抱希望。值得記住的是,巴斯康姆系列並非講述崛起與墜落的故事。1986年《體育記者》初登場時,38歲的弗蘭克在喪子、喪妻後自認失敗者,放棄小説家夢想轉投體育雜誌撰寫勵志文章。小説開篇他就拒絕文學"謊言"及其頓悟與超驗主題,堅稱自己的人生將沿着更卑微的積累與生存軌跡前行。
確實如此,忠誠而持久地,跨越了五本書和三十六年的歲月。《成為我的》在很大程度上將弗蘭克帶回了我們最初認識他的地方——面對兒子的死亡,在國家的偏僻小徑和紀念碑中尋找慰藉(因為他現在已經老到無法從美麗女性的愛意中獲得安慰)。不清楚他是否學到了很多,也不清楚儘管他滿口諺語,是否比從前更理解這個世界。但在小説的結尾,福特先生確實讓弗蘭克對文學有了一番領悟,這像他的許多其他宣言一樣讓他感覺好受些,儘管只是暫時成立:
“我曾在一本關於寫作的書中讀到,好的小説裏,任何事都可能接續任何事,而沒有任何事*必然接續另一件事。*對我而言,這是無價的啓示與解脱,因為它恰恰像生活本身——螞蟻在紙杯蛋糕上忙亂爬行。我不認為必須去推測什麼導致了什麼。老實説,我至今仍相信這一點。”
巴斯康系列小説無疑忠實於隨機性,忠實於人類存在的巨大偶然。它們也是精心構思與安排的作品,充滿誘人的模式與循環。在這種意義與無意義的平衡中,總有足夠的謎團讓弗蘭克窮盡一生去探索。
薩克斯先生是本刊的小説專欄作家。
刊載於2023年5月27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