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服者與阿茲特克人》評論：科爾特斯在墨西哥 - 《華爾街日報》

迭戈·杜蘭所著《新西班牙印第安史》（約1581年）中的“墨西哥人大屠殺”場景。圖片來源：布里奇曼藝術圖書館幾個世紀以來，阿茲特克（或墨西卡）帝國壯麗的湖中之都特諾奇蒂特蘭的陷落，始終吸引着歷史學家和故事講述者。在讚美者眼中，這場征服既簡潔浪漫，又兼具新奇與熟悉。埃爾南·科爾特斯下令鑿沉船隻，讓士兵選擇“要麼征服這片土地，要麼戰死”，此舉被比作愷撒渡過盧比孔河；而誇烏特莫克對西班牙人的仇恨，則讓威廉·普雷斯科特聯想到漢尼拔。1949年，帕特里克·利·弗莫爾評價科爾特斯副官佩德羅·德·阿爾瓦拉多的功績時説：“這個故事如此激動人心，絕不可能被講得乏味。”

古往今來的批評者則認為，征服者要麼是十惡不赦的惡魔，要麼只是土著戲劇中的三流角色。巴託洛梅·德·拉斯·卡薩斯在其尖鋭的論著《西印度毀滅述略》（1552年）中同樣援引古典典故，將科爾特斯比作尼祿。五百年後的今天，斯特凡·林克的著作《征服者與阿茲特克：特諾奇蒂特蘭陷落史》打破了關於英雄冒險與邪惡反派的對立神話。

與許多後來的帝國繼承者一樣，16世紀的征服者們被黃金、榮耀以及故土有限的物質與社會機遇驅使，甘願面對駭人風險。“征服者”一詞還暗含以西班牙和基督教會的名義進行合法征服的意味。即便科爾特斯未能參與歐洲對伊斯蘭教的再征服戰爭，他仍可援引這一傳統。

1519年從古巴聖地亞哥啓航數週內，科爾特斯便在波通昌擊敗瑪雅人。瑪雅人獻給勝利者的禮物中包括被稱為馬林切的女子——她將被證明是一位關鍵譯員與同伴，以及關於其鄰邦墨西卡人財富的誘人而利己的故事。

這個新建立的帝國以墨西哥谷地為中心，在西班牙人到來前九十年間，通過向附屬城邦徵收貢品與血祭維持着脆弱的權力平衡。林克先生勾勒出墨西卡社會的全貌：從建築借鑑、森嚴的階級制度到可怖的神祇與尚武習俗。這個王國的政治體系實行選舉制。“統治者的選擇，“林克寫道，“僅限於前任君主成年男性近親（少數例外）……最重要的是軍事才能的證明，候選人需通過多次戰役及戰爭議會成員身份來展現。“1502年當選時，歷經戰火考驗的35歲蒙特祖馬二世"完全符合這些要求”。

然而二十年的過度擴張、政治清洗與任人唯親，在蒙特祖馬的臣民中埋下了致命分裂的種子。當科爾特斯進軍時，“對征服者的強烈仇恨持續發酵。隨着1519年西班牙人的到來，心懷不滿的附屬國終於等到了期盼已久的機遇。“科爾特斯與託託納克人及最初抵抗過的特拉斯卡拉人結盟，在崎嶇的征途中依靠當地戰士、嚮導和僕役向特諾奇蒂特蘭進發。

科爾特斯在聖胡安·德烏盧阿島首次會見蒙特祖瑪使節的一個版本尤為引人注目，因其對貪婪的黑暗辯護髮人深省：他的同伴們"患有一種心病，唯有黃金可醫”。這種病當然無藥可救——卻正是科爾特斯行動的核心。黃金既能為他打通宮廷門路，也能激勵部下孤注一擲。

《征服者與阿茲特克人》以新穎犀利的筆觸重述了諸多著名事件：蒙特祖瑪放任科爾特斯軍隊進入特諾奇蒂特蘭的謎之決策；血跡斑斑的墨西卡祭司帶來的不祥之兆（及其惡臭）；科爾特斯跌宕起伏的命運；蒙特祖瑪被俘與死亡；阿爾瓦拉多在托斯卡特爾節對無武裝的墨西卡貴族實施的無法挽回的大屠殺；西班牙人慘淡的撤退（“悲傷之夜”）；他們決絕的圍城與再征服；以及天花對原住民的毀滅性影響。林克先生援引了目擊者貝爾納爾·迪亞斯回憶錄中的驚人之語（“世間可曾有人冒過如此風險？"），卻未採用其對十萬顆頭骨堆積如山的可能誇張描述。至於征服者們？“他們只對黃金感興趣，“林克先生嘆道，“而按他們的標準，這場勝利帶來的黃金實在少得可憐……征服將持續數十年，甚至可能永無止境。”

歷代征服者文學提供了豐富的思考素材。普雷斯科特的《墨西哥征服史》（1843年）以其文采獨步天下（“西班牙發現者的生活是一場漫長的白日夢。幻象接踵而至，如同孩童用皂管吹出的泡泡，絢爛、美麗卻又空洞”），直到休·托馬斯的敍事傑作《征服：蒙特祖瑪、科爾特斯與古墨西哥的陷落》（1993年）問世：“兩個世界在湖岸沉默對峙”。馬修·雷斯塔爾的《當蒙特祖瑪遇見科爾特斯：改變歷史的會面真相》（2018年）顛覆了英雄科爾特斯形象（“才能平庸的普通人”），淡化了人祭描寫；而費爾南多·塞萬提斯傑出的《征服者：西班牙發現與征服新史》（2020年）則將他們的道德觀置於15-16世紀的歷史語境中。

林克先生的洞見在於視角的轉換。特諾奇蒂特蘭的陷落並非因科爾特斯引入了聯盟戰爭，而是因為他適應並利用了當時已存在的熟悉框架——“各方只是等待鄰邦顯露弱點，然後將其征服或擺脱壓迫性的納貢”。墨西卡人的對手們與科爾特斯結盟並不令人意外，這與西班牙人的錯覺如出一轍：“從哥倫布開始，歐洲人不願相信感官告訴他們的新世界真相，”林克指出，“相反，他們更傾向於將異域事物套入自己的傳統認知模式。”中美洲的不穩定是火藥桶，而貪婪的征服者們則提供了火星。

關於特諾奇蒂特蘭的最後話語屬於墨西卡人：“那時天穹崩裂/太陽偏離軌道/正午時分/黑暗驟然降臨……/巨人們如此互誡：‘切勿跌倒/因跌倒者將永墜深淵’。”

卡特先生是紐約佳士得20及21世紀藝術部副主席。

刊載於2023年5月27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