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丁島》評論:地中海十字路口 - 《華爾街日報》
Dominic Green
意大利撒丁島卡利亞里一景。圖片來源:肖恩·帕沃內/AlamyD·H·勞倫斯曾寫道,意大利的撒丁島"沒有歷史,沒有年代,沒有種族,沒有貢獻"。這是典型的勞倫斯式宏大斷言,也典型地錯誤。撒丁島的歷史比歐洲大多數地方都要悠久。撒丁人在意大利人中是一個獨特的民族。而他們的小小綠島有很多可貢獻之處,尤其是當你需要停泊遊艇,或是像前總理西爾維奧·貝盧斯科尼那樣,想在別墅里加一個水下入口,讓它看起來像007電影中反派的巢穴。
對意大利大陸人而言,撒丁島就是意大利的新罕布什爾或緬因州:一個田園詩般的地方,可以遠離一切喧囂卻仍身處國內。對其他人來説,撒丁島已成為翡翠海岸(Costa Smeralda)遊艇、別墅和豪華酒店的代名詞,這是該島東北部的"翡翠海岸"。20世紀60年代,伊斯瑪儀派穆斯林分支的精神領袖阿迦汗停泊在這片原始海岸附近。海水近乎綠松石色,沙灘近乎白色,氣候比法國南部更温和。海灘也不那麼擁擠,因為該地區曾是一個大型瘧疾沼澤。通過大量使用滴滴涕和混凝土,阿迦汗為國際富豪們打造了一個遊樂場。
作家傑夫·比格斯以傳統方式來到撒丁島,經海路穿越博尼法喬海峽,該海峽將撒丁島北部與科西嘉島南岸分隔開來。詹姆斯·邦德在《海底城》中就是這樣到達的,儘管邦德使用的是水陸兩用的蓮花跑車。同樣非傳統的是,比格斯先生舉家搬到了撒丁島。他離開海灘前往內陸多石的丘陵、村莊和新石器時代遺址。他研究了撒丁島的歷史並學習了其語言薩丁語,以便了解撒丁人及其文化。就像帕特里克·利·弗莫爾探索伯羅奔尼撒半島的《馬尼》一樣,《在撒丁島》在一個偏遠多石的地方發現了歷史的深度。
比格斯先生採用法國製圖師薩賓·雷託雷的方法,顛覆了撒丁島作為歐洲浮華度假地的形象。她繪製的《無國界地中海》地圖將這一地區從常規方位順時針旋轉90度——黎凡特地區如今位於這條長廊底部,北非在其左側,歐洲居右。撒丁島通常被視為意大利邊緣地帶,在這幅地圖中卻雄踞中上部的水路十字路口。
另一幅由當地志願者創建的在線地理門户地圖,則展現了撒丁島人引以為傲的"無盡博物館":數千處新石器時代和青銅器時代遺址。比格斯寫道,如果這些遺蹟被點亮,“從新石器時代類似巨石陣的石桌墳與立石羣,到數以千計的青銅時代墓葬、塔樓以及被稱為努拉格的石堡羣,整座島嶼將如同史前文明熱點般熠熠生輝。”
布爾吉杜努拉格遺址圖片來源:法布里奇奧·平納撒丁島的地理位置使其成為地中海青銅時代文明的"搖籃"之一,這裏盛產葡萄酒、小麥、木炭和軟木,島民精於金屬加工與製革工藝。約公元前500-480年,迦太基帝國征服該島,終結了努拉吉文明及其"分散式治理模式"。公元前3世紀末,羅馬人入侵。他們的征服如此殘暴,以至於到公元前174年,羅馬馬圖塔神廟的碑文記載單次戰役就造成8萬撒丁島人死傷被俘。羅馬奴隸市場充斥着撒丁俘虜,由此衍生出Sardi venales(“賤如撒丁人”)這一貶義詞彙。
在被羅馬統治七個世紀後,撒丁島於公元5世紀被汪達爾人征服,6世紀又落入拜占庭之手。9世紀阿拉伯人攻佔西西里,切斷了撒丁島與君士坦丁堡拜占庭皇帝的聯繫,撒丁人得以在四個小王國中恢復部分自治權,儘管他們的海岸經常遭到阿拉伯掠奪者和多語言海盜的騷擾。14世紀初阿拉貢征服該島後四個世紀,1720年撒丁島被移交給皮埃蒙特的薩伏依家族。封建制度在所有權更迭中得以延續。19世紀40年代一位英國訪客記載,當地男爵巡視莊園時"經常命令農民四肢着地",充當人體座椅。
1861年撒丁島被納入新成立的意大利王國。1870年後羅馬的統治雖不似初次那般嚴酷,卻仍需代價。撒丁島獲得了鐵路、公路、學校和電力,卻喪失了對資源的控制權。撒丁島出生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安東尼奧·葛蘭西1919年寫道:“都靈的股東們用撒丁礦工鮮血凝結的紅利養肥了自己的投資組合。“墨索里尼試圖統一島上混雜的方言,並在現代工業區建立了名為"碳城"的"法西斯實驗基地”。
1946年撒丁島民眾投票支持君主制,卻迎來了共和政體。島嶼的復興隨之展開。被劃為自治區的撒丁島獲得了自阿拉貢征服以來最大程度的自治權。伴隨政治變革的是經濟轉型——從礦產原料出口轉向建築業和旅遊業。如同古代,最大的變化發生在沿海地區。而在山區,傳統島民依然延續着舞蹈、紡織和綁架的習俗。“我們很快樂,除了會為無關緊要的理由互相殘殺這種蠢事。“撒丁島作家塞爾吉奧·阿澤尼這樣寫道。
如果説海洋地理塑造了撒丁島的命運,那麼其內陸地理則塑造了它的社會結構。比格斯先生描述撒丁島為"一座漂浮的綠色山脈,被一條西南走向的峽谷縱貫南部”。由歐盟資金修建的主要公路便沿着這條峽谷延伸。時至今日,撒丁島160萬居民中仍有半數生活在農村地區,其餘人口則聚居在面朝外海建造的沿海城市。南岸首府卡利亞里恍若西西里島風光,西北部的阿爾蓋羅在二戰期間曾遭盟軍猛烈轟炸,如今卻似西班牙的大學城。而擁有熱那亞渡輪航線及翡翠海岸機場的奧爾比亞,則與意大利本土任何城市別無二致。
撒丁島現存7000餘處努拉吉文明遺址,島旗上的四顆摩爾人頭像源自阿拉貢王國的徽章傳統。中世紀的阿拉貢語至今仍以阿爾蓋羅加泰羅尼亞方言的形式存活,2006年撒丁語更被確立為官方語言。但這座島嶼的獨特性正面臨全面消逝的威脅。一位當地友人告訴比格斯,戰後湧向北歐的移民潮與夏季豪華旅遊的爆發式增長,催生出"島上的第三種文化形態”——既非純粹都市化也非完全鄉村化,既是撒丁本土的又是全球化的。
噴氣機在奧爾比亞卸下度假客,成隊的露營車從熱那亞渡輪魚貫而出,超級遊艇在海灣中靜靜停泊。然而季節性旅遊經濟使許多撒丁人徘徊在夏季短工與"淡季零活"的"危險平衡線"上,農村地區尤甚。雖然美國在拉馬達萊娜的核潛艇基地已於2008年關閉,但意大利軍方仍在島上進行"超60%“的軍事訓練,包括與其他北約成員的年度聯合軍演。撒丁島,終究還是未能掙脱遠海之外那個大世界的束縛。
比格斯先生是一位熱情博學的嚮導。他通過探尋當地傳説及撒丁島長期被忽視的文學傳統中的歷史痕跡,將這座島嶼重新置於我們想象中地中海版圖的中心。他與自學熔鑄青銅時代風格小雕像的"實驗考古學家"兼行為藝術家安德烈亞·洛多志趣相投。D·H·勞倫斯定會讚賞這項新石器時代風格的嘗試——它預示着"努拉吉文化的重生”。在洛多先生錘下飛濺的火花中,比格斯先生察覺到一場可能讓撒丁島重歸撒丁島人的"文化復興”。
格林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英國皇家歷史學會會士。
刊載於2023年5月27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