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藍》評論：探索無限可能——《華爾街日報》

圖片來源：Alamy德博拉·利維在50歲時結束了婚姻，如今63歲的她帶着"一個女人如何才能成為自己生命中的主角"這一問題，寫就了2013年出版的《我不想知道的事》。這本書及其後續兩部自傳體作品的核心，是尋找自我聲音和擺脱"為獲得認可而時刻取悦他人"這一艱難卻至關重要的課題。

這三部振奮人心的回憶錄為這位英國作家贏得了跨國界的熱情讀者，利維始於1980年代的文學生涯（最初創作戲劇，後涉足詩歌與小説）由此綻放出奪目光彩。在撰寫回憶錄的同時，她持續創作出愈發自信果敢的小説作品，包括入圍布克獎短名單的《熱牛奶》（2016年），以及以柏林牆倒塌為背景、探討自我認知與他人認知差異的複雜敍事作品《觀盡一切的男人》（2019年）。

無論是利維非虛構作品的忠實讀者，還是初次接觸其作品的新讀者，都會在她第九部小説《藍色八月》中發現諸多動人之處。34歲的著名鋼琴家埃爾莎·M·安德森作為敍述者，正面臨人生十字路口，與利維回憶錄中探討的諸多命題搏鬥——包括如何定義作為女性與藝術家的自我。

小説以疫情期間雅典的一個跳蚤市場開篇，艾爾莎被一位與她年齡相仿的女子深深吸引——對方穿着相似的綠色雨衣和藍色醫用口罩，正購買一對機械玩具馬，而艾爾莎認定自己必須擁有它們。“那一刻我腦海中閃過一個驚人念頭：她和我就是同一個人。她即是我，我亦是她，“艾爾莎説道。

我們很快得知，艾爾莎在維也納搞砸了拉赫瑪尼諾夫第二鋼琴協奏曲演出後精神崩潰——演奏中她有兩分十二秒完全沉浸在自己創作的曲調裏。在指揮引導下，樂團繼續演奏着拉赫瑪尼諾夫，而艾爾莎黯然離場，身心俱碎。此時的她已頗具名氣，走在街上會被陌生人認出，雙手投保金額高達數百萬美元。但她沒有愛人、沒有家庭，除了亞瑟·戈德斯坦——這位著名鋼琴教師在發現她驚人天賦後，於她六歲時收養了她。如今八十歲的亞瑟退休定居撒丁島，對維也納的慘敗冷酷評價道：這個曾無情壓榨她才華又打壓她創作慾望的男人告訴她，如今唯一願意接納她的演出場地是倫敦的聖潘克拉斯車站。

遭受重創的艾爾莎在歐洲遊蕩。她原本緊扎盤起的棕發如今染成刺目的藍色垂至腰間。她避開那些願提供榮譽教職的音樂學院，輾轉巴黎和希臘波羅斯島，隨意接些輔導天賦異稟卻問題纏身青少年的零活——她為這些孩子提供其富豪父母未能給予的理解與傾聽。逃避過往與天賦的同時，“與自己歷史躲閃周旋"的她，不斷思索兩位失去的母親：生下她便將其遺棄的生母，以及她為追隨亞瑟而主動斷絕關係的養母。

艾爾莎對玩具馬駒着了迷——它們與她幼年時深埋的記憶產生了聯結——她執着地追蹤那位買下馬駒的女子，並聲稱在四個國家都瞥見了（或自以為瞥見了）她的身影。“我決定將那位買馬女子視為我的分身。她的聲音在我聽來如同音樂，一種情緒，有時又像兩個和絃的交織。她令我恐懼。她比我看得更透徹。她讓我感到不那麼孤獨，”艾爾莎説道。

分身與二重身是利維小説中反覆出現的核心意象。《八月藍》中充斥着這類元素：從倫敦到巴黎，艾爾莎的浴缸邊緣總有一隊螞蟻在爬行，彷彿“找到了通往我世界的入口”。這些分身引發了對身份與認知的叩問，而在《八月藍》中，艾爾莎的分身更成為深入她內心的敍事載體。小説中散落着以“或許我是”開頭的對話。“或許你是什麼？”她想象分身這樣追問。“聲名顯赫。”“尋找活着的理由。”“心碎欲絕。”“殘酷無情。”“一個孤兒。”

游泳與海鮮作為利維生活和作品中恆常的歡愉源泉，同樣在《八月藍》中閃耀——與之並存的，還有對特權男性直言不諱的辛辣反擊。當亞瑟提醒他的門徒“是我造就了你”時，逐漸覺醒的艾爾莎不假思索地回敬：“而我也造就了你。”在波羅斯島，艾爾莎學着用叉子從岩石上刮取海膽，全然不顧這雙投保鉅額保險的手可能受傷。後來她與幫她拔出手指上尖刺的新朋友裸泳，卻在拒絕其親吻時被指責冷酷。艾爾莎的回應盡顯利維式鋒芒：“難道我該出於善意和你上牀？”

利維女士通過在她如沙丁魚罐頭般精煉的小説中埋下緊密關聯的伏筆，以此獎勵那些細心的讀者。離開希臘時，埃爾莎想起了那些頑童：“我知道自己正在逃離一切，但我不願用叉子戳進自己的生活，審視得過於仔細。“她將玩具馬運轉的AA電池與自己原本的姓名縮寫聯繫起來——亞瑟把她的名字從安改為埃爾莎時，這些縮寫被改變了。而當她一時興起，在登上前往法國的火車前，於聖潘克拉斯車站那架積滿灰塵、走調的雅馬哈鋼琴上彈奏拉赫瑪尼諾夫時，一位名叫安的女子送了她鮮花。埃爾莎評論道：“安確信她知道我是誰，但我自己卻不知道。”

《八月藍調》構建了一個感人的高潮，比利維女士之前的小説更容易引起情感共鳴。但它同樣包含了理性與感性、現實主義與超現實主義、愛與失去、藝術創作的動力——以及人際關係的模糊性。在最近接受《金融時報》採訪時，利維女士表示：“我不認為藝術的存在是為了解釋複雜性、矛盾或謎團。“事實上，正如一位朋友在關於人際關係的一次諷刺旁白中對埃爾莎指出的那樣，她的書——就像愛情，甚至生活一樣——需要一種容忍一定程度"困惑和不確定性"的意願。它們完全值得這樣的付出。

麥卡爾平女士定期為《華爾街日報》、《基督教科學箴言報》和NPR.org撰寫書評。

刊登於2023年5月27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