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利·維瑟爾》評論:荒野之聲 - 《華爾街日報》
Diane Cole
2012年,埃利·維瑟爾在華盛頓特區大屠殺紀念館的紀念大廳點燃蠟燭。圖片來源:卡羅琳·卡斯特/美聯社“在猶太傳統中,苦難不會賦予特權。一切取決於人們如何對待苦難。”埃利·維瑟爾在他近50部著作中最震撼人心的《上帝的使者:聖經人物與傳説》(1976年)中這樣寫道。這段話體現的倫理觀映射了維瑟爾對自己在希特勒死亡集中營所經歷創傷的態度。此後,他主動肩負起不讓世界遺忘的使命。他在1958年出版的灼熱回憶錄《夜》中,以剋制的憤怒控訴大屠殺的施暴者,並對袖手旁觀者流露出深切的失望。終其一生,他都在以雙重身份——大屠殺目擊者與國際良知代言人——對抗這種無休屠殺與冷漠旁觀的非道德合謀。
維瑟爾不僅拒絕沉默面對歷史,更對當代種族滅絕和國家暴行持續發聲,這使許多人將他比作先知。1986年諾貝爾委員會授予他和平獎時,稱其為“人類的信使”。但正如《紐約時報》資深記者約瑟夫·伯傑在其傳記《埃利·維瑟爾:直面沉默》中揭示的,這位看似充滿神性的公眾人物終生飽受抑鬱自殺傾向的折磨,經歷着信仰的劇烈危機,並被那個已不復存在的猶太村莊的回憶所糾纏——那裏曾是他的家園。
埃利·維瑟爾於1928年9月30日出生在羅馬尼亞喀爾巴阡山脈偏遠小鎮錫蓋特,二戰前的歲月裏,這裏關係緊密的猶太社區約佔人口的40%。年幼時,勤奮好學的埃利深受家庭遵循的正統猶太教嚴格傳統薰陶。但正如他即將發現——並用餘生與上帝爭辯以求理解——希特勒的最終解決方案並未引發神聖干預,唯有沉默。
1941年埃利即將舉行成年禮前夕,錫蓋特(連同整個特蘭西瓦尼亞)被納粹盟友匈牙利吞併。這次邊界變動成為驅逐——或用納粹委婉説法"遷移"——數千猶太人的藉口,這些沒有匈牙利護照的人從技術上講已成為無國籍者。他們被塞進擁擠的牲口車廂運往納粹控制的烏克蘭,被迫在露天野地挖掘大型墓坑後,遭行刑隊槍殺。歷史學家確認這些由機動殺人小隊特別行動隊實施的圍捕,是納粹對猶太人的首次大規模屠殺。
埃利的老師莫什·比德爾曾是圍捕受害者之一,但他從埋屍坑中生還,返回家鄉警告錫蓋特剩餘的猶太人趁未被抓走前逃離。維瑟爾在《夜》中寫道這一切都是徒勞:“人們不僅拒絕相信他的故事,甚至不願傾聽。有人暗示他只是想博取同情,説他產生了幻覺。還有人直説他瘋了。”
1944年5月底,納粹將錫蓋特的猶太人口清零。包括埃利澤及其家人在內的大多數人,最終目的地是被送往奧斯維辛集中營,那裏用氰化物毒氣替代了行刑隊,成為大規模屠殺的首選武器。
抵達奧斯維辛後,埃利澤再未見過母親和妹妹。但他與父親仍同屬一個奴隸勞動隊,兩人竭盡所能相互支撐。“因為他,我必須活下去,“維塞爾寫道,“因為我,他努力不讓自己死去。“後來兩人一同被轉送至布痕瓦爾德集中營,但在1945年4月美軍第三軍團解放前夕,飽受飢餓與虛弱的父親不幸離世。重獲自由的埃利澤如同漂泊在陌生星系,伯格先生描述道:“這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恍若驚醒在另一個銀河。”
此後兩年他在法國北部的猶太孤兒院度過,通過研讀《塔木德》艱難重建生活:“無論世界如何劇變,《塔木德》的宇宙始終如一。“維塞爾後來寫道。期間他與倖存的兩位姐姐重逢,並開始創作《夜》的初稿。
儘管長期消沉,但隨後數年裏——伯格先生指出——維塞爾逐漸從隨波逐流轉向目標明確。移居巴黎後,他先後從事記者和翻譯工作(幼年掌握意第緒語、羅馬尼亞語、匈牙利語和德語的他,此時又習得了法語,其多部著作皆以此語言寫成),機緣巧合下采訪了法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弗朗索瓦·莫里亞克。這次會面促使莫里亞克力薦維塞爾新完成的回憶錄,並親自為之作序。
埃利·維瑟爾圖片來源:雷·費舍爾/蓋蒂圖片社維瑟爾於1955年移居紐約後筆耕不輟,幾乎每年出版一本新書。他還開始講授猶太曆史與文化課程,其極具感染力的演講風格很快廣為人知。1966年,隨着《沉默的猶太人》一書的出版,他獲得了更廣泛的關注。這部充滿憤怒與雄辯的第一人稱報告文學,揭露了蘇聯猶太人因國家反猶政策而遭受迫害、被禁止離境的悲慘境遇。
1967年阿以戰爭中以色列的勝利,進一步提升了維瑟爾的聲望。“這場勝利激發的歡欣與自豪浪潮,“伯傑先生寫道,“讓猶太人得以用他們曾經抗拒的方式直面大屠殺……突然間,猶太組織、猶太會堂和社會中心都渴望聆聽相關演講。而當他們物色演講者時,沒有人比埃利·維瑟爾更適合這個角色。”
維瑟爾還將目光投向柬埔寨、尼加拉瓜、南非等世界各地的人權問題,從而擴展了他作為人道主義者的聲譽。“如果我今天對無辜者的苦難無動於衷,“他質問道,“又怎能譴責那些在大屠殺期間對猶太人苦難漠不關心的人?“最著名的是1985年他與羅納德·里根總統的正面交鋒。和許多美國人一樣,維瑟爾對總統決定參觀葬有49名納粹黨衞軍成員的德國比特堡軍人公墓感到憤怒。“總統先生,那個地方不屬於您,“在出訪前三週的白宮公開表彰儀式上,維瑟爾對里根直言,“您應該站在黨衞軍受害者的立場。“儘管總統未取消比特堡行程,但增加了對貝爾根-貝爾森集中營的訪問。
貝格爾先生始終秉持公正,他毫不避諱地報道了那些對《夜》提出質疑的批評者——他們質疑威塞爾書中某些細節的真實性,或指責他對大屠殺期間普遍存在的冷漠態度的譴責不夠徹底。這位傳記作者查閲歷史記錄,證實威塞爾描述的暴行確實發生過。至於威塞爾為何沒有對世界沉默表達更強烈的憤怒,貝格爾先生認為,如果《夜》被寫成一篇論戰文章,“它就不會獲得普世地位,也不會成為全球學校的必讀書目”。
相反,他講述了自己的生存故事,從而成為了埃利·威塞爾。威塞爾抵達奧斯維辛後不久,手臂就被烙上了編號A-7713的識別紋身。他從未去除這個印記,將其作為大屠殺的視覺證詞和文明本身的污點。2016年,威塞爾與世長辭,享年87歲。他留下的精神遺產要求我們在沒有他的時代繼續作證,繼續對抗沉默。
科爾女士是回憶錄《劇痛之後:新生的生命》的作者。
刊載於2023年6月10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