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傷的講故事者》評論：霍夫曼的狂亂夢境 - 《華爾街日報》

插圖：娜塔莉·弗蘭克，選自《受傷的説書人》。圖片來源：娜塔莉·弗蘭克近來關於微量致幻藥物益處的討論甚囂塵上，據説能促進放鬆與創造力。若你對任何劑量的致幻劑心存疑慮，不妨嘗試另一種選擇——沉浸於德國浪漫主義的深邃奇詭之中，這種特質在E.T.A.霍夫曼的小説中展現得驚人的強烈。

《受傷的説書人》是一部豪華大開本合集，收錄了學者傑克·齊佩斯翻譯的五篇"創傷故事"，配以娜塔莉·弗蘭克繪製的華麗插圖，其詭異狂暴程度堪比致幻劑的大劑量衝擊，足以滿足你與所有成年友人的感官體驗。強調成年讀者，除了一篇或許適合朗讀的長篇故事外，這些作品中充斥着太多瘋狂與譫妄夢境。

霍夫曼（1776-1822）是普魯士律師、法官、作家、作曲家、指揮家兼音樂教師，也是那個崇尚強烈情感與鮮活藝術感知時代的代表人物。他個人命運多舛：幼年時父親攜兄長離家出走，留下他在母親抑鬱失調的親戚中長大。

從齊佩斯的序言可知，霍夫曼的職業生涯同樣支離破碎，部分源於拿破崙時代的地緣政治，部分因其反覆無常的性格。與妻女短暫的幸福時光也以悲劇收場：幼女兩歲夭折，數年後他因迷戀一名青春期少女而身敗名裂。最終霍夫曼承受的肉體痛苦，與他筆下角色同樣怪誕——“肝臟萎縮與脊髓退化"的折磨必然極其劇烈，或許這解釋了他作品中那些譫妄敍事的來源。

《沙人》講述了一名學生在成為惡作劇（涉及一個迷人的自動人偶）的受害者後精神失常，並在試圖謀殺未婚妻的瞬間撞碎了自己的頭顱。《法倫礦場》中，一位飽受折磨的水手放棄海洋生活轉投地下苦役，被地底女王逼瘋，最終在婚禮當天死於山體滑坡。《金罐》裏，擔任抄寫員的學生安瑟姆斯被三條金綠色蛇蠱惑，在狂喜與躁鬱間反覆掙扎，發現他的僱主——一位檔案管理員——實為屠龍火蜥蜴，最終前往亞特蘭蒂斯定居。

霍夫曼的創作似乎總處於狂熱狀態。《金罐》中有這樣一幕：安瑟姆斯目睹了貓、鸚鵡、檔案管理員與惡毒老嫗的瘋狂混戰：“最終鸚鵡用強健翅膀將貓擊倒在地，利爪死死按住發出垂死哀嚎的對手，用尖喙啄出其燃燒的眼珠，熾熱泡沫從眼眶噴湧而出。“與此同時，老嫗蜷縮在檔案管理員的浴袍下散發惡臭霧氣。當"刺鼻惡臭"散去，檔案管理員拾起睡袍時，老嫗已消失無蹤，只留下"一顆醜陋的甜菜根”。

這些極致怪誕故事最奇特之處，在於將陰森幻想與日常事物（盆栽、麥芽酒罐）和汲汲營營的官僚並置。這種刻意為之的手法常產生令人不適的衝突感，時而荒誕可笑。霍夫曼深知我們身處平凡世界，卻偏要讓我們窺見超驗之境。“親愛的讀者，請務必努力相信我的敍述——“他寫道，“在這充滿瑰麗奇蹟的童話領域，它既能喚起至高狂喜，亦能引發最深恐懼，令人同時戰慄不已。”

但等等，你可能會想：“為什麼我會把E.T.A.霍夫曼的名字與聖誕節聯繫在一起？”答案在於他創作了後來被柴可夫斯基改編為《胡桃夾子》的故事，不過正如我們在此瞭解到的，芭蕾舞劇的情節並非直接源自霍夫曼，而是經由大仲馬的改編版本。霍夫曼原著的《胡桃夾子與老鼠王》以其完整的怪誕面貌出現在這本合集中——或許只有膽大的父母才敢給孩子朗讀這個故事。

開篇場景令人熟悉。故事始於聖誕季，兩個孩子弗裏茨和瑪麗急切地守在客廳外，他們的父母與教父德羅塞爾梅爾先生正在裏面佈置禮物和裝飾品。與芭蕾舞劇一樣，弗裏茨弄壞了孩子們收到的胡桃夾子。瑪麗懷抱着受傷的木偶，預示着她將對後來變身為王子的玩偶展現柔情。臨近午夜時分，瑪麗獨自守着禮物，目睹了由胡桃夾子率領的哥哥的玩具士兵與可怕鼠王軍隊之間的激戰。霍夫曼隨後筆鋒一轉，用暗黑筆觸揭示了這隻七頭老鼠的來歷——故事後期，它將蹲在瑪麗肩頭，磨牙霍霍，“從七張嘴裏同時噴出血色泡沫”。

根據齊普斯先生的分析，霍夫曼基於自身童年創傷的創作選擇在於：瑪麗並非在做夢。她真實目睹了那場戰爭，真切感受到老鼠在耳邊的嘶嘶聲，確實跟隨胡桃夾子前往閃耀的杏仁糖城堡。我們逐漸明白她的創傷在於無人相信這些經歷。就連哥哥弗裏茨也對她的敍述嗤之以鼻。在這個關於誠實少女遭嘲弄與質疑的情節中，瑪麗讓人聯想到C.S.路易斯《獅子、女巫與魔衣櫥》中的露西·佩文西——該書多處都回蕩着霍夫曼式的敍事回聲。

這些共同點或許只是巧合，但也未必。正如作家凱倫·拉塞爾在《受傷的講故事者》前言中所言，儘管讀者大眾可能對霍夫曼那些離奇的想象缺乏直接瞭解，但它們通過其他藝術家的作品在我們之間流傳擴散。她在尼古拉·果戈理和埃德加·愛倫·坡的故事中，在奧克塔維亞·巴特勒和厄休拉·勒古恩的科幻小説裏，在大衞·林奇和喬丹·皮爾的電影裏，都看到了霍夫曼的影子。“霍夫曼的影響原來無處不在，“拉塞爾女士寫道，“就像瀰漫在大氣中的花粉，常常不為人察覺。”

霍夫曼還首創了"分身"的概念，弗蘭克女士在她令人不安的樹膠水彩與粉彩畫中反覆運用了這一理念。她的畫作有着糖果般的色彩和噩夢般的圖像：凝視的、脱離身體的眼睛，肉感的花朵，小丑般的面孔，透出一種冷酷無情。她為2021年出版的17世紀童話集《幸福島》所創作的藝術作品曾顯得格格不入。但在這裏，這種風格卻達到了駭人的完美，因為霍夫曼的故事旨在將我們從麻木中驚醒，讓我們看到周圍運作的奇幻力量——只要我們擁有足夠的想象力去把握它們的真實性。

格登夫人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著有《着迷時刻：分心時代朗讀的神奇力量》一書。

刊載於2023年6月10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