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巴赫穆特陷落之際，這個家庭仍在堅守

烏克蘭科斯蒂安蒂尼夫卡——上個月，當俄羅斯和烏克蘭爭奪東部城市巴赫穆特最後幾個街區的控制權時，羅曼·德米特里耶夫去查看一位鄰居的情況。他發現鄰居倒在廚房地板的血泊中，一枚落在院子的導彈奪走了他的生命。

“我當時驚呆了，“德米特里耶夫回憶道。然而，即使經歷了俄軍數月攻勢導致巴赫穆特大部分地區被毀，與妻子和兩個十幾歲女兒躲在地下室的德米特里耶夫仍未考慮離開。

政府很快替他做出了決定，幾天後強制疏散了這家人。

這座曾擁有約7萬人口的繁榮城市，大多數居民早已逃離。但德米特里耶夫一家屬於堅持到最後的數千人之一。有些人需要照顧年邁或患病的親屬，有些人無法面對在陌生之地重頭開始。另一些人對俄羅斯可能接管持樂觀態度，或至少對誰該為這場吞噬他們的災難負責持矛盾態度。

俄羅斯發動入侵時，這家人住在城東一棟小公寓裏，附近有一座紀念蘇聯軍隊戰勝納粹德國的坦克紀念碑。幾個月內，二戰以來最血腥的步兵戰役將在他們周圍的街道爆發，但德米特里耶夫一家始料未及。當其他人逃離時，他們選擇留下，無視市長在電視上懇求居民撤離的呼籲。

羅曼·德米特里耶夫講述了在巴赫穆特轟炸下生活的心理壓力。照片：《華爾街日報》的Manu Brabo巴赫穆特並非一開始就是目標。在入侵初期的幾周裏，當俄軍佔領烏克蘭南部海岸一段地區並向基輔推進時，這座城市相對平靜。但莫斯科的注意力很快轉向東部。

五月，43歲、體格健壯的德米特里耶夫工作了半輩子的鹽礦在他值班時遭到猛烈轟炸。“我以為我活不下來了，”他説。對一些人來説，這可能是該離開的信號。附近利西昌斯克和北頓涅茨克市因俄軍襲擊而流離失所的驚慌人羣，也預示着即將發生的事情。

然而，德米特里耶夫一家搬到了巴赫穆特西郊一位同樣決定離開的朋友家中。

“我不想在最後一刻之前離開，”德米特里耶夫説。“我失去的太多了。”

隨着俄軍從東部逼近，這家人在地下室儲存了食物和其他物資。炮火加劇時，他們帶着兩隻寵物哈巴狗、一隻暹羅貓、五隻龍貓和一對鸚鵡躲入地下。

那時，電力和供水已經中斷。“電力才出現了一百年，”德米特里耶夫的妻子奧克薩娜説。“在那之前，人們也活下來了。”

寒冬帶來了零下的低温，但地下室卻很温暖。德米特里耶夫安裝了一個爐子，並外出收集柴火，每次都要走得更遠才能找到沒有被鄰居砍伐的樹木。

有一天，德米特里耶夫正要去井邊打水，一位老婦人從他面前橫穿馬路時被彈片擊中。“她當場死亡，”他説。他報了警，但第二天他經過時，屍體仍然躺在雪地裏。

戰鬥越來越近。“我權衡了利弊，”德米特里耶夫説。在俄羅斯，至少他有親戚可以幫助他找到工作。在烏克蘭控制的領土上，沒有人會幫助他。他得出結論，與其背井離鄉，不如留在被俄羅斯佔領的巴赫穆特。“那裏有很多像我們這樣的人，他們稱我們為‘等待者’，”他説。“我不想生活在俄羅斯，但我想留在家裏。”

烏克蘭當局對“等待者”持懷疑態度。在聽説他們將開始強制疏散有孩子的家庭後，德米特里耶夫告訴他的女兒們不要露面。無論如何，她們待在地下室更安全。俄羅斯軍隊以瓦格納準軍事組織為先鋒，正試圖在逐街推進的同時包圍這座城市。

大地解凍後，德米特里耶夫種下了蘿蔔、土豆和胡蘿蔔。三月底，另一位鄰居撤離了，給這家人留下了一台發電機，他們用它在地下室觀看DVD，而爆炸的震動讓地下室不斷搖晃。德米特里耶夫鼓勵他的女兒們閲讀文學經典，但瑪麗亞更喜歡《哈利·波特》。索菲婭寫詩，併為母親和姐姐塗指甲來打發時間。

每天黎明和黃昏時分，炮擊間歇期間，女孩們會外出透氣。她們猜測那是士兵換崗的時間。“我們摸清了他們的輪值規律，“索菲婭説道。

截至四月下旬，巴赫穆特數月激戰已使這座城東部淪為冒煙的廢墟。圖片來源：利布科斯/美聯社他們囤積的食物綽綽有餘。德米特里耶夫曾捕獲兩隻流浪母雞為全家提供新鮮雞蛋——直到它們被導彈炸死。此後這家人開始與鄰居以物易物。“戰爭讓人與人更緊密，“德米特里耶夫説。

五月中旬，他發現了鄰居瓦倫丁的屍體。“他妻子當時在尖叫，“德米特里耶夫回憶道。

他説其他鄰居雖聚攏過來，卻因膽怯不敢幫忙清理血跡。聯繫警方未果後，德米特里耶夫在葡萄園盡頭挖了淺坑，用木條釘成十字架。他將瓦倫丁的遺體用毛毯和防水布包裹後葬於此地。

次日，德米特里耶夫帶着臨時製作的墓牌返回時，發現墳冢又遭火箭彈擊中。“我當時完全震驚了，“他説。

即便如此，德米特里耶夫仍未動搖。他確信地下室牆壁足夠堅固，儘管轟炸中籠罩眾人的恐懼令人窒息。“那種心理折磨會摧毀你，“他坦言。

羅曼·德米特里耶夫與妻子奧克薩娜及女兒瑪麗亞和索菲婭在第聶伯羅的家中。攝影：馬努·布拉博為《華爾街日報》拍攝與外界隔絕的一家人同時收聽俄羅斯和烏克蘭電台以瞭解局勢。他們認為真相介於兩者之間。

5月16日，當烏克蘭軍隊仍在城市西部幾個街區堅守時，瑪麗亞深夜叫醒了父親。她聽到樓上傳來男人的聲音。德米特里耶夫抓起手電筒查看，發現五名烏克蘭士兵正在客廳佈防。歷經十個月殘酷戰鬥後，戰火終於燒到了他們所在的街道。德米特里耶夫家此刻成了前線。

飢腸轆轆、精疲力盡的士兵告訴德米特里耶夫，他們是該部隊僅存的倖存者。他擔心士兵的存在會使房屋成為俄軍攻擊目標，但仍將收到的人道主義援助物資分給了他們。

兩天後士兵撤離。但當晚烏克蘭憲兵驚醒了這家人。“我當時還半夢半醒，“德米特里耶夫説，“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

全家人被強制疏散。德米特里耶夫的抗議無濟於事。憲兵表示若他執意留下，他們只能帶走兩個女兒。“這根本不用選擇，“他説。

匆忙撤離時，奧克薩娜忘了帶手機，德米特里耶夫遺落了護照。他們帶上了狗，但貓咪聽到呼喚沒有過來，只得留在巴赫穆特。他們請求憲兵放生其他動物。

他們離開後的第二天，一位志願者發來一張照片，那是他們過去幾個月棲身的房屋。一枚導彈掀翻了屋頂。儘管如此，他們仍渴望回到那裏。

“我失去的一切，誰都無法歸還。不是這一方，也不是那一方，“德米特里耶夫説。“沒有人能歸還任何東西。但我們必須活下去。”

聯繫伊莎貝爾·科爾斯，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載於2023年6月12日印刷版，標題為《堅守至巴赫穆特淪陷前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