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烏克蘭無人機投降的俄羅斯士兵 - 《華爾街日報》
Stephen Kalin, Isabel Coles and Ievgeniia Sivorka
烏克蘭庫皮揚斯克——俄羅斯應徵士兵魯斯蘭·阿尼廷正被投擲小型炸彈的烏克蘭無人機追獵。數小時裏,他在一條狹窄戰壕中來回奔逃。
5月9日夕陽西沉時**,**他仰望着頭頂嗡嗡作響的小型機器。乾渴、精疲力盡且孤立無援的阿尼廷將雙臂交叉舉過頭頂,雙手緊握,對着無人機攝像頭哀求停止轟炸。
他的面容被傳送到幾英里外、靠近東部城市巴赫穆特的烏克蘭第92機械化旅指揮所的屏幕上。帕夫洛·費多森科上校與其他軍官商議後,通過無線電向無人機操作員下達了指令。
儘量活捉他。
若阿尼廷的經歷具有代表性,俄軍士氣甚至在烏軍近期反攻開始前就已瀕臨崩潰。烏克蘭官員表示,自9月以來,專為有意投降俄軍設立的熱線已收到超1.7萬次諮詢。社交媒體帖子顯示,應徵士兵哀求獲得更多裝備,他們的妻子則在後方抱怨丈夫雖被承諾擔任後勤工作,卻裝備匱乏且在前線遭受猛烈轟炸。
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週二稱,莫斯科迄今已成功擊退烏軍反攻,但承認損失了大量坦克。
阿尼廷是少數試圖向無人機投降的俄軍士兵之一。《華爾街日報》查閲的無人機畫面完整記錄了一名士兵在戰壕中拼命躲避轟炸的絕望掙扎。
阿尼廷,30歲,身材瘦削,髮際線後移,曾學習獸醫專業,從未想過自己會捲入戰爭。去年2月24日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時,他在家鄉伊德里察附近的第三勞改營擔任獄警。他當時的社交媒體帖子,如俄羅斯國旗圖片和"讓我們懲罰法西斯分子"等言論,顯示他支持這場戰爭。
他在最近一次採訪中提到,手上的"Za-VDV"(意為"為了空降部隊")紋身是近十年前完成一年義務兵役的紀念。他表示原以為只有職業軍人會參與烏克蘭戰事,“感覺這事根本不會牽扯到我們”。
這種想法在去年9月發生轉變,當時俄軍遭遇連串敗績後開始徵召平民入伍。彼時阿尼廷在拉脱維亞邊境附近僅有5000人口的伊德里察鎮經營酒類商店,與妻子的收入共同維持着舒適的中產生活。
這位前酒類商店經理表示,俄軍指揮官曾承諾讓他留守俄羅斯從事邊境防禦工作。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Sasha Maslov據他描述,某個週日下班後接到徵兵辦公室電話,被告知正在按字母順序點名。工作人員命令他立即回家收拾行李次日早晨報到,否則將以逃避兵役罪面臨監禁。
安尼廷次日黎明前離開了家。當他告訴妻子自己被徵召入伍時,妻子啜泣不已,因此他選擇在前夜道別,臨走時沒有喚醒她和三歲的女兒。“我覺得沒必要驚醒她們,“他説。
他和另外三名村民被大巴送往更大的城鎮。由於動員人數眾多,官員們跳過了體檢環節。他們領到了制服和蘇聯時代的步槍。安尼廷表示,在數週訓練中僅獲得兩次實彈射擊機會。
指揮官承諾他們將駐守俄羅斯邊境。但不到一個月,安尼廷就被派往烏克蘭。他的部隊在2014年被俄羅斯部分佔領的烏東盧甘斯克地區執行警戒任務並修築防禦工事。他説,數月間他們未曾經歷戰鬥。
五月初情況驟變。排長宣佈他們將前往巴赫穆特接替撤退的突擊隊。瓦格納集團創始人葉夫根尼·普里戈任剛威脅要撤軍——其部隊為奪取該城已付出數萬人傷亡代價。
“我們明白這是要把我們扔進絞肉機,“安尼廷説。
次日晚,他乘坐軍用卡車抵達距敵線數百碼的林地。排長點了他和另外兩名新兵的名,包括他結識的21歲餐廳員工德米特里·伊萬諾夫。安尼廷説,他們奉命進入最靠近烏軍的戰壕系統隱蔽待命。
這些人總共攜帶了四份餐食和六瓶水。凌晨1點左右,一名瓦格納士兵將他們帶到最近的戰壕,隨即他們遭遇了持續約40分鐘的迫擊炮火襲擊。那名瓦格納士兵警告他們:“拒絕執行任務會被槍決,試圖撤退同樣會被槍決。”
炮擊短暫停歇期間,阿尼京和其他人衝向下一處戰壕。在距離烏軍陣地僅200碼處,他們難以找到躲避炮火的地方。黑暗中,這些人摸索前行,踩到廢棄揹包、武器,以及天亮後才發現的上百具屍體。
“那些屍體已經發臭,估計陣亡一兩個星期了。“阿尼京説道。
他和伊萬諾夫最終發現戰壕壁上有洞穴,便爬進去躲避。
四旋翼中國製造的小型無人機——原本用於拍攝婚禮全景視頻的那種——持續構成威脅。它們傳回即時畫面為烏軍炮兵修正目標。有些無人機加裝了機械爪,能將火箭推進榴彈發射器專用的爆炸彈頭直接投進戰壕。
部分烏克蘭無人機加裝了可投擲爆炸彈頭的機械爪。圖片來源:CODE 9.2早上7點左右,一次爆炸導致伊萬諾夫受傷,阿尼京頭部、胸部和肩部中彈。阿尼京找到對講機向指揮官求救,但無人應答。他們也沒有被告知任何撤離點。
幾小時後,他蜷縮在一個洞穴裏,伊萬諾夫從旁跑過。爆炸的彈片擊中了伊萬諾夫的後腰。他向阿尼廷喊着自己雙腿失去了知覺。片刻之後,第三次爆炸擊中了他。
“我不行了,兄弟。“阿尼廷回憶他當時説道。
在此期間,操控無人機的烏克蘭士兵將這羣驚恐俄羅斯人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阿尼廷轉移到了另一個位置。伊萬諾夫拔出手榴彈插銷,在頭部附近引爆。他們小組的第三人受了重傷。烏克蘭方面稱,此人後來用步槍自盡。
阿尼廷孤身一人。整個下午,無人機和迫擊炮的攻擊持續不斷。到了下午5點左右,他已經精疲力竭。“我以為自己會永遠留在那條戰壕裏,“他説。
這時他想到一個主意:向無人機投降。
烏克蘭無人機拍攝的靜止畫面顯示,阿尼廷向鏡頭哀求饒命。圖片來源:代碼9.2他放下步槍站起身,用手勢示意停止攻擊。無人機錄製的畫面顯示,他用手指劃過脖子並搖頭——這是向烏克蘭人表示如果投降請不要殺他。
他説自己並沒有明確計劃,但認為值得一試。
在幾百英尺外的另一組戰壕裏,烏克蘭無人機操作員後來回憶説,他們當時心存疑慮,擔心這是個陷阱。
飛行員們觀察安尼丁的肢體語言,並操縱無人機作出回應——上下襬動表示"是”,左右搖擺表示"否”。他們還在無人機上設置燈光信號——閃爍一次為肯定,兩次為否定——這套通訊系統是安尼丁通過一系列手勢向飛行員們提議的。
安尼丁不確定對方能否理解。當看到無人機開始引路時,他説自己如釋重負,決定跟隨前行。
烏克蘭無人機部隊自三月起就在該區域執行任務。飛行員們發現,主導進攻的瓦格納部隊行動迅捷且隱蔽性極佳,而俄軍常規部隊新兵行動遲緩且成羣移動,更容易成為攻擊目標。
當天這些飛行員已用小型榴彈無人機消滅了數十名俄軍士兵。
據呼號為"拳擊手"的26歲烏克蘭飛行員透露,一架攻擊型無人機原本已鎖定安尼丁。但當他通過高清影像看到安尼丁乞求活命時,立即中止任務,將榴彈投擲在其附近。
“儘管他是敵人,手上沾滿我們戰友的鮮血,我仍為他感到難過。“這位飛行員説道。
指揮所的烏克蘭軍官命令"拳擊手"建立聯繫。他從醫療包取出記號筆,在食品包裝上寫下俄文"投降跟隨無人機”,並在包裝內填土增重。
烏克蘭無人機飛行員在食品包裝上用俄文寫下"投降跟隨無人機”,隨後將信息綁在無人機上。照片:阿喀琉斯(2)無人機飛行了四分鐘路線,將紙條投遞給安尼廷,他爬出戰壕牆去取回它。那一刻他意識到這是真實的。“他們表明了意願,而我表示同意,”他説。
無人機監視着安尼廷進入無人區。他跨過丟棄的步槍、手榴彈和頭盔,繞過斷肢和腐爛的屍體。“他像殭屍一樣行走。他踩在周圍躺着的死去戰友身上行走,”第92旅阿喀琉斯無人機連隊的一位使用呼號圖阿雷格的中尉説道。
阿喀琉斯和另一個名為代碼9.2的無人機單位輪流引導安尼廷穿過多條戰壕的曲折路線以最小化危險,每次飛行30分鐘後更換電池。這名俄羅斯士兵偶爾抬頭看它們,確認自己不會受到傷害。他經常停下來喝地上瓶子裏的水、抽煙或只是休息。
當他到達一條戰壕的盡頭時,他沿着一條主幹道行走,然後在一輛癱瘓的裝甲運兵車旁停下。幾秒鐘後,車輛另一側發生了爆炸。俄羅斯炮兵似乎在瞄準他。
無人機看着他繼續沿路前行,當烏克蘭戰壕進入視野時,他舉起雙手。夾在兩支交戰的軍隊之間,他在炮坑中尋找掩護。迫擊炮震撼着地面,子彈在頭頂呼嘯而過。一次爆炸的彈片擊落了一架無人機。
阿尼廷曾一度能望見被鐵絲網環繞的烏克蘭陣地。他冒險衝刺,躲過俄軍迫擊炮襲擊。由於擔心驚動烏軍,他跪地脱下了頭盔和防彈衣。起身後他衝向一處戰壕,兩名持槍士兵將他按倒在地,反綁雙手押上悍馬車。(阿尼廷完整逃亡被捕視頻點此觀看)
不到一週後,推進的烏軍攻佔了阿尼廷噩夢開始的那條戰壕。此時他正與三名被俘新兵關押在哈爾科夫地區的拘留所。
5月19日,他在看守監視下接受了《華爾街日報》採訪。石灰綠牆壁的囚室裏,除了一張標註四部電話使用説明的海報外空無一物。
拘留所負責人表示,戰俘可通過紅十字會轉交信件聯繫親屬。阿尼廷稱尚未嘗試聯繫家人——他被俘前一天,女兒剛滿4歲。
儘管若通過換囚返回俄羅斯可能面臨監禁,阿尼廷表示這仍是此刻唯一所願。
“讓他們關押我吧,“他説,“我只想回到家人身邊,永遠不再經歷這裏目睹的一切。”
阿尼廷被押回哈爾科夫地區拘留所的囚室。照片:《華爾街日報》的Sasha MaslovKate Vtorygina對本文有所貢獻。
寫信給Stephen Kalin,郵箱:[email protected],以及Isabel Coles,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3年6月15日的印刷版,標題為《一名俄羅斯士兵如何向烏克蘭無人機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