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大學炸彈客的思想如今已不再那麼邊緣化
Adam Kirsch
1996年4月,西奧多·卡欽斯基在蒙大拿州海倫娜市接受傳訊。圖片來源:邁克爾·馬科爾/《舊金山紀事報》/蓋蒂圖片社1995年9月19日,《華盛頓郵報》的讀者翻開報紙,發現一個特別版塊全文刊登了一篇長達3.5萬字的文章。更不尋常的是這篇文章的發表方式。當時美國頭號通緝恐怖分子——一位化名為"大學航空炸彈客"的匿名者——提出條件:若該報刊登其宣言《工業社會及其未來》,他將停止郵寄炸彈。在聯邦調查局的敦促下,《華盛頓郵報》同意了這一要求,《紐約時報》則分擔了印刷費用。
事實證明,這篇宣言的發表不僅終結了炸彈客長達17年、造成3人死亡20餘人受傷的恐怖活動,還直接導致了西奧多·卡欽斯基的落網。這位從數學教授轉變為隱士的罪犯,因其兄長認出宣言文風而暴露身份。卡欽斯基最終被判終身監禁,並於上週在獄中去世,終年81歲。
當時這份宣言引發了關於媒體倫理的爭論,但幾乎無人對這名瘋狂炸彈客的冗長論述產生興趣。然而今天重讀《工業社會及其未來》,令人震驚的不是卡欽斯基思想的荒誕性,而是其觀點的似曾相識。從對尚未被稱作"覺醒文化"的憎惡,到對人工智能將取代人類的恐懼,這些曾驅使他成為殺手的執念如今已成為主流思潮。甚至宣言的形式——用232個編號段落無情地剖析現代世界所有問題的根源——在互聯網將"推文風暴"和"激情演説"變成常見體裁的今天,也顯得不那麼怪異了。
1995年9月19日,《華盛頓郵報》刊登了"大學炸彈客"泰德·卡辛斯基的宣言《工業社會及其未來》。圖片來源:Evan Agostini/Getty Images卡辛斯基對現代美國社會的徹底否定跨越了意識形態界限。他的某些言論甚至能贏得保守派喝彩:“幾十年前當左派在美國大學還是少數時,左派教授曾是學術自由的積極捍衞者;如今在左派佔主導的大學裏,他們卻隨時準備剝奪他人的學術自由。”
這位曾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任教的數學博士對語言政治正確尤為憤慨:"‘娘們’和’小妞’不過是’哥們’、‘夥計’或’老兄’的女性對應詞,“他寫道,“是激進分子自己給這些詞彙貼上了貶義標籤。”
與此同時,他的另一些觀點則在高校教師休息室裏廣受認同。卡辛斯基痛斥當權者在環境問題上的"空談與混淆視聽”,而我們不斷堆積的環境問題終將由子孫後代承受"。這份宣言開篇便宣稱"工業革命及其後果對人類是一場災難"——這與格蕾塔·通貝里的觀點不謀而合,這位環保少女曾將英國人稱為"氣候惡棍",因為工業革命正源自18世紀的英國。
最重要的是,《工業社會及其未來》反映了一個陰謀論者的思想——這種類型在美國政治中已變得越來越普遍。卡欽斯基的仇恨清單既長又雜,包括女權主義者、科學家、企業、媒體和“大政府”。但與其他陰謀論者一樣,他將所有這些破壞力量視為一種必須不惜一切代價(甚至是暴力革命)擊敗的單一邪惡勢力的表現。對卡欽斯基來説,這個敵人不是1%的富人、政治沼澤或“精英”,而是更難阻止的東西:技術進步。
他對進步的控訴之一是它“對自然世界造成了嚴重破壞”,這是卡欽斯基信息中與當今環保主義者產生共鳴的部分。英國思想家保羅·金斯諾斯在2013年一篇有影響力的文章《黑暗生態學》中寫道:“我最近一直在閲讀西奧多·卡欽斯基的文集。我擔心這可能會改變我的生活。”雖然金斯諾斯拒絕了“大學炸彈客”的暴力行為,但他“被他的論點説服了”,特別是現代社會無法自我改革的觀點。金斯諾斯沒有郵寄炸彈,而是呼籲有良知的人退出現代世界,“建立避難所”以保護自己免受其即將崩潰的影響。
卡欽斯基在蒙大拿州林肯居住的小屋沒有電或自來水。照片:Elaine Thompson/美聯社通常被視為左翼運動的激進環保主義,就這樣與希望脱離社會的極右翼團體——如生存主義者和民兵組織——不謀而合。卡欽斯基本人曾在蒙大拿州的原始木屋中過着"脱離電網"的生活,他在宣言中滿懷懷舊地寫道,美國曆史上曾有這樣一段時期:“一個人可能出生併成長於法律與秩序觸不可及的小木屋,主要靠野味為生。”
技術剝奪我們最重要的東西正是這種自主權——按照自身價值觀塑造生活的力量。卡欽斯基認為,人類通過個人努力實現目標來獲得自尊與自信。但我們的社會如此複雜、官僚且技術化,以至於個人根本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甚至無法自給自足。宣言將幾乎所有能想象到的社會與個人病症——包括"無聊、士氣低落、低自尊、自卑感、失敗主義、抑鬱、焦慮、內疚、挫敗感、敵意、虐待配偶或子女、永不滿足的享樂主義、異常性行為、睡眠障礙、飲食失調等"——都歸咎於這種自主權的喪失。
這份清單完美體現了卡欽斯基的偏執,他堅信所有問題都有相同的解決方案。但"唯有獨立自主才是有尊嚴的生活"這一基本理念,卻與美國精神高度契合。而他關於技術即將讓地球變得不宜居住的預感,如今甚至連創造這些技術的許多人也深有同感。
1995年,卡欽斯基在論述人工智能時警告道:“如果允許機器自主做出所有決策……人類的命運將任由機器擺佈。”上個月,一些世界頂尖的人工智能研究者簽署聲明稱“降低人工智能帶來的滅絕風險應成為全球優先事項”,並將其與核戰爭的危險相提並論。
西奧多·卡欽斯基之所以成為“大學炸彈客”,是因為他相信唯有駭人聽聞的暴力才能讓世人傾聽他的理念。“如果我們從未採取任何暴力行動,只是將當前這些著作提交給出版商,它們很可能不會被接受……為了讓公眾瞭解我們的信息,並有機會留下持久的印象,我們不得不殺人,”他在宣言中寫道。近30年後,事實證明,他只需等待即可。
此文發表於2023年6月17日印刷版,標題為《“大學炸彈客”的思想如今不再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