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唱,記憶》評論:納粹集中營中的吟遊詩人 - 《華爾街日報》
Tunku Varadarajan
亞歷山大·庫利謝維奇身着納粹集中營囚服表演,約1960年代。圖片來源:剋日什托夫·庫利謝維奇提供有時一個詞能如重錘般擊中人心,其使用方式會猛烈衝擊我們對體面與人道的認知。在馬卡納·艾爾的《歌唱吧,記憶》中,許多人才首次知曉,納粹集中營裏最悲慘的囚犯——他們餓得前胸貼後背——被稱為"Muselmänner"。艾爾指出,這個德語中意為"穆斯林"的詞彙,被用來"將垂死囚犯匍匐的狀態與穆斯林祈禱姿勢相類比"。這個詞很可能由集中營看守創造,但艾爾告訴我們,囚犯們也會諷刺性地使用這個詞,尤其是那些求生意志尚未被碾碎的人。
亞歷山大·庫利謝維奇正是這樣一位囚犯。這位波蘭法律系學生1940年5月在家鄉——波蘭與捷克斯洛伐克邊境被捕,時年22歲。1939年9月納粹佔領波蘭後不久,他因在抵抗報紙上發表批評希特勒的文章而招致蓋世太保的怒火。他被驅逐至柏林以北20英里的薩克森豪森集中營,作為非猶太裔政治犯,他所處的環境比猶太囚犯稍好一些。
駐巴黎的美國自由記者艾爾在處女作中,講述了這位1982年去世時已被譽為"集中營吟遊詩人"的傳奇。庫利謝維奇生於1918年——波蘭自1795年以來首次重獲自由之年。在經歷奧匈帝國、德意志帝國和俄羅斯帝國一個多世紀的瓜分統治後,希特勒的入侵終結了波蘭人短暫卻熱烈的政治文化獨立時期,這種自由狀態直到50年後蘇聯解體才真正重現。
庫利謝維奇是一位自學成才的天才音樂家。他能歌善唱,曾在地方場館以口哨演奏者(或稱西弗勒)的身份登台表演。他的父親是位古典文學教師,對兒子的音樂事業持反對態度,甚至曾在演出中途將他拽下舞台。命運弄人,庫利謝維奇擁有過目不忘的影像記憶能力——能準確無誤地復現所見所聞的畫面、聲音與文字。
在薩克森豪森集中營裏,他秘密創作歌曲併為其他囚犯表演。首支作品《穆斯林人》的靈感來源於那些被貼上此標籤的垂死囚徒。開篇歌詞寫道:“我是被上帝遺棄的波蘭異教徒/在這裏所有人眼中我比虛無更渺小”。每段結尾都重複着哀傷的副歌"哦穆斯林人,穆斯林人",配以緩慢陰鬱的舞蹈。深情的艾爾先生寫道:“他那詭異的表演與悲愴旋律令同營房的人既震驚又着迷。“這正是庫利謝維奇的初衷——他想告訴難友們:納粹"永遠無法將音樂從我們體內剝離”。
初到薩克森豪森不久,庫利謝維奇偶遇一位"近乎魯莽的無畏長者”。當時幾名捷克囚犯騙走了這位波蘭青年珍貴的人造黃油(為這點熱量值得揮拳相向),是這位老人伸出了援手。他便是羅茲貝里·達爾古託——原名摩西·羅森伯格,生於波蘭北部,作曲家兼合唱指揮。作為柏林移民音樂家時,他改用這個藝名,並曾在1930年代初組織左翼德國工人合唱團享譽全國。1935年納粹掌權兩年後,達爾古託被禁止與雅利安德國人合作演出。禁令使他陷入赤貧,只得返回波蘭。但1939年9月一次欠考慮的柏林之行,導致他被關進薩克森豪森集中營。
在那裏,達古託秘密組建了一個猶太合唱團,併為之創作歌曲。這種舉動極其危險:若被集中營守衞發現,他和合唱團成員將面臨即刻處決。但正如他對庫利謝維奇所説,他感到"若囚徒們在死去前從未共同歌唱過,那將是一種背叛"。兩人由此結為盟友——這是這位波蘭人首次與猶太人建立友誼——攜手合作了兩年。庫利謝維奇將達古託創作的每首歌曲都銘記於心,其中最令人心碎的是改編自意第緒語民謠《十個兄弟》的《猶太死亡之歌》,講述這些兄弟如何相繼離世(《死亡之歌》及達古託與庫利謝維奇的其他作品錄音可在網上找到,聽來令人心碎)。
到1942年中期,集中營的猶太人註定遭屠殺已成定局。達古託要庫利謝維奇承諾:若他倖存,必須將這首"充滿痛苦與復仇的歌聲……傳遍世界"。達古託説,若庫利謝維奇未能做到,將遭受詛咒,無法"安詳離世"(嚴謹的艾爾先生從庫利謝維奇未出版的自傳《我的聲音如何消逝》中還原了這些細節)。不久後,彷彿預感成真,守衞們打斷了《死亡之歌》的首次排練。達古託被送往奧斯維辛,從此音訊全無。
1945年4月,隨着紅軍逼近,庫利謝維奇與數千名囚徒被納粹驅離薩克森豪森集中營。他在這場"死亡行軍"中成功逃脱。在集中營期間,他牢記猶太囚徒託付給他的每首詩、每個故事和每首歌曲,艾爾寫道,他"絕對的優先事項"是活着離開集中營,讓這些文字與音樂被世界知曉。這份重擔成了他的救贖,後來更成為使命。在波蘭一家醫院,身患肺結核的他向一位天使般的護士口述了記憶中保存的所有文字。她連續打字三週,最終完成700頁記錄。
他用餘生收集集中營倖存者的故事,卻在戰後的波蘭發現自己不受重視——這個國家正疲於應付蘇聯的統治,對猶太人的悲劇毫無興趣。波蘭精英階層排斥庫利謝維奇:他們認為集中營音樂粗俗不堪。而年輕一代波蘭人則嚮往西方文化,在共產主義波蘭,這比死亡營的哀歌更具顛覆性。他龐大而珍貴的檔案在他有生之年始終未能找到歸宿。直到他死後,這些資料才獲得尊重:被安放在華盛頓的大屠殺紀念館。
瓦拉達拉詹先生是《華爾街日報》撰稿人,現任美國企業研究所和紐約大學法學院古典自由主義研究所研究員。
本文發表於2023年6月17日印刷版,標題為《集中營中的吟遊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