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戰爭為何可能無法阻止中國——《華爾街日報》

過去15個月裏，中國軍政領導層帶着沮喪目睹了莫斯科對烏克蘭預期的閃電戰"淪為一場曠日持久的消耗戰，其間俄軍遭遇連番敗績。中國上一次參戰是1979年對越自衞反擊戰，最終以一場令人汗顏的平局收場，曾一度欽佩俄羅斯將暴力轉化為政治收益的能力。但今非昔比。“俄羅斯的軍事形象和信譽已經崩塌”，近期退役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大校、現清華大學資深研究員周波表示，“這已成為一場他們始料未及的戰爭。”

當前令美國及其盟友寢食難安的戰略問題是：俄羅斯的這些挫折將對中國統一台灣的雄心產生何種影響？這個民主政體島嶼被其視為領土的一部分。中國會因俄羅斯在烏受挫及西方對入侵的強烈反應而卻步嗎？抑或從中汲取截然不同的教訓——在借鑑俄軍戰術失誤的同時，寄望於西方軍援資源最終枯竭？

答案對美國至關重要。與烏克蘭流血衝突不同，一旦台海爆發軍事對抗，美國很可能直接捲入。若威懾失敗，這將是美國近幾十年來首次與勢均力敵的對手開戰，可能導致驚人傷亡。台灣在全球經濟中的地位也更為核心，其GDP規模是烏克蘭的近四倍，且幾乎壟斷了對現代科技至關重要的先進半導體制造。

5月9日，台灣桃園，女性預備役軍人蔘加訓練演習。與烏克蘭的流血衝突不同，一旦因台灣爆發軍事對抗，美國很可能會直接介入。圖片來源：Annabelle Chih/Getty Images隨着中國海軍和空軍加強在台灣周邊的軍事演習，中國官員對此諱莫如深。他們堅稱，烏克蘭發生的事件不會影響中國在台灣問題上的決策。他們對中國所稱的美國試圖將台灣問題“烏克蘭化”感到憤怒。

“當然，烏克蘭戰爭應儘快停止，但無論那裏發生什麼，都不應阻礙我們實現統一的努力，”中國前駐華盛頓大使、外交部副部長崔天凱説，他在北京政界仍有影響力。“對我們來説，無論國際環境如何，實現國家統一都是目標。”據美國官員稱，中國領導人習近平已設定2027年為解放軍做好攻台準備的最後期限。

西方官員和中國問題觀察人士一致認為，烏克蘭戰爭讓北京方面更加關注軍事衝突固有的不可預測性。儘管最近在敍利亞和格魯吉亞等地取得了一系列成功，但俄羅斯這支久經沙場的專業軍隊去年未能攻佔基輔，此後又被趕出了其最初佔領的烏克蘭一半以上的土地。根據美國的估計，僅在過去六個月裏，俄羅斯就遭受了超過10萬人的傷亡。

儘管中國人民解放軍實現了現代化並配備了先進的新裝備，但由於現役士兵均無實戰經驗，其在戰場上的表現仍是未知數。俄羅斯在烏克蘭的困境凸顯了任何入侵行動都可能面臨不可預見的風險，這很可能為台灣及其支持者贏得了寶貴時間，同時也提供了更大的威懾空間。

4月22日烏克蘭斯維亞託希爾斯克一輛被摧毀的俄軍坦克。俄羅斯在烏克蘭的困境凸顯了軍事入侵的不可預測風險，這為台灣爭取了寶貴時間。圖片來源：Scott Peterson/Getty Images“對中國而言，烏克蘭戰爭的教訓在於：如果他們愚蠢到對台灣發動軍事接管，將面臨巨大的戰略不確定性。”前英國首相鮑里斯·約翰遜表示，他是西方軍事援助基輔的關鍵倡導者，“我不認為有人真正預料到美國、英國和眾多其他國家會以我們這種果斷務實的方式支持烏克蘭。”

巴黎智庫戰略研究基金會亞洲部門負責人瓦萊麗·尼凱指出，雖然台灣是北京的核心目標，但中國共產黨最優先事項始終是維護其統治地位。“要實現這一目標，不能以中國經濟崩潰、最終軍事失敗或未能奪取台灣而蒙羞為代價。”該智庫為法國政府等機構提供政策建議。

當前美國和盟國官員表示，烏克蘭的遭遇戳破了莫斯科和北京共同信奉的敍事——西方民主國家軟弱腐朽、註定衰敗。尤其是歐洲國家展現出令人驚訝的決心，通過實施嚴厲經濟制裁、切斷對俄羅斯能源依賴來支持烏克蘭抵抗。

5月16日冰島雷克雅未克歐洲委員會峯會上，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通過屏幕發表講話。為回應俄羅斯入侵烏克蘭，歐洲各國表現出對俄實施嚴厲經濟制裁的驚人意願。圖片來源：Kay Nietfeld/Picture Alliance/Getty Images但許多美方及盟國官員警告，認為北京從中汲取的根本教訓是"不應入侵台灣"還為時過早。烏克蘭戰爭遠未結束，俄羅斯戰敗並非定局。儘管西方實施一系列制裁，俄羅斯經濟並未崩潰，總統普京的政權也未面臨嚴重內部挑戰——即便俄軍戰鬥傷亡激增。在西方團結問題上，中俄可能仍認為烏克蘭問題統一戰線遲早會瓦解，或許就在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後。

“俄羅斯處境艱難，但其仍擁有更多人力、軍力和綜合國力支撐這場戰爭，“周姓分析人士表示，“普京總統輸不起這場戰爭，否則如何解釋這麼多人的犧牲？他需要為此正名。另一方面，若戰爭持久化，西方支援又如何持續？”

從許多方面來看，西方在烏克蘭問題上的團結未來已與保衞台灣的挑戰緊密交織。拜登政府及北約盟國普遍認為，若無法阻止俄羅斯在烏克蘭取得勝利，將直接助長北京的冒險意圖。“如果中國看到我們不願團結一致援助烏克蘭——在那裏俄羅斯被公認為侵略者的事實如此清晰——那麼我認為我們對台灣的任何表態都不會真正觸動他們，“美國陸軍歐洲前司令本·霍奇斯中將（退役）表示。

另一些人（尤其是共和黨人士）則認為，應當削減對烏軍援，因為這已嚴重削弱了美國在亞洲的軍事力量。儘管烏克蘭與台灣的軍事需求存在差異——考慮到艦艇和戰機在台海潛在衝突中的關鍵作用——但兩者仍有大量重疊領域，特別是稀缺的防空系統。台海戰爭還將消耗大量炮兵彈藥，這類彈藥當前在烏克蘭戰場正被快速消耗。

2022年11月，烏克蘭軍人在索萊達爾前線操作野戰炮。台海戰爭將需要大量炮兵彈藥，這類彈藥在烏克蘭正被快速消耗。圖片來源：烏克蘭武裝部隊/路透社"所謂中國會因烏克蘭戰況而從根本上受到威懾的説法被嚴重誇大，“共和黨戰略家、馬拉松倡議智庫聯合創始人埃爾布里奇·科爾比表示，他曾在特朗普政府擔任國防部高級職務，“中國是否發動攻擊的決定主要取決於其對地區軍事力量對比的評估。而烏克蘭戰爭正在消耗那些難以快速補充的武器庫存。”

曾在特朗普政府擔任副國家安全顧問的馬特·波廷傑指出，這類論調忽視了中俄之間日益深化的合作——兩國領導人在俄烏衝突前夕宣佈建立"無上限"夥伴關係。他表示：“很明顯，台灣將成為烏克蘭戰爭的第二條戰線。我們不該自欺欺人地認為，通過放任歐洲獨自應對就能增強西太平洋的威懾力。”

根據1979年《台灣關係法》，美國是唯一大規模對台軍售的國家。台灣正採購數百枚魚叉反艦導彈以應對潛在的兩棲攻擊，並考慮其他重大軍事升級。但當局仍在考慮是否轉向"豪豬戰略”，即通過分散部署反艦、反坦克和防空導彈等武器來抵禦登陸作戰。台灣現行政策優先發展昂貴艦機，以應對中國大陸在台海周邊持續的空中與海上偵察（遠未達戰爭級別），但這些大型裝備在全面衝突爆發初期就可能被摧毀。

儘管拜登總統多次表示若中國攻台美方將介入，但不同於對北約盟國的防衞承諾，美國對台並無具有約束力的協防義務。

2021年2月，一名美國海軍陸戰隊員在日本演習中操作毒刺導彈。拜登總統多次表示若中國攻台美方將介入，但美國並無具有約束力的協防承諾。照片：Kallahan Morris/ABACA/路透社根據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今年進行的兵棋推演，在衝突爆發的最初幾周內，根據不同情景，美國將損失數千名士兵、200至484架飛機以及8至17艘艦艇（可能包括航空母艦）。中國的經濟和軍事力量也將遭受重創，台灣大部分地區將淪為廢墟，而幾乎必然被捲入戰爭的日本也可能遭受嚴重破壞。在大多數推演中，中國最終會失敗——除非台灣被放任獨自抵抗。

“如果戰爭爆發，所有參與方都是輸家——中國、台灣、美國、日本——因為雙方都將承受巨大消耗，“退役美國空軍中將、米切爾航空航天研究所所長兼兵棋推演參與者戴維·德普圖拉表示。“我最大的收穫是，我們必須創造性地阻止中國入侵台灣，這需要在習近平心中製造足夠的不確定性，讓他對成功和/或後果產生疑慮。”

鑑於中俄軍事裝備和條令（甚至包括軍銜標識）的歷史相似性，中國指揮官仔細分析烏克蘭戰爭並不令人意外。一些西方高級官員表示，他們可能得出的一個戰略結論是：俄羅斯因投入兵力過少而自取滅亡，原本期待對方投降而非頑強抵抗。他們警告稱，中國汲取的軍事教訓可能是：北京需要以大規模震懾性打擊攻台，投入更龐大的兵力，並可能從一開始就動用核威脅。

4月20日，中國一艘導彈護衞艦抵達煙台港。台灣正採購數百枚魚叉反艦導彈以應對中國大陸可能的兩棲攻擊。圖片來源：唐克/VCG/Getty Images周表示，在更戰術的層面上，解放軍從俄羅斯在烏克蘭的困境中吸取的教訓是，要有更好、更安全的通信系統，更多的精確制導導彈和更多的無人機——中國在這些方面的數量已經遠遠超過俄羅斯戰前的庫存。中國軍方官員表示，北京已經進行了深入的軍事改革，從1991年海灣戰爭等事件中吸取教訓——這些改革使其武裝力量與俄羅斯的武裝力量大不相同。

“如果俄羅斯人搞砸了，並不意味着中國領導層認為他們也會搞砸，”柏林卡內基俄羅斯歐亞中心主任、俄羅斯頂尖中國問題專家之一亞歷山大·加布耶夫表示。“他們可能認為普京是個白痴，認為俄羅斯人通過貪污掏空了軍隊，認為俄羅斯人缺乏動力，而中國在動力方面沒有問題，可能會想：‘我們建設了軍隊，而不是掏空它，一切都會為我們解決的。’”

儘管烏克蘭和台灣的困境在許多方面不同，但一個共同點是，這兩個民主政體的命運對於其大得多的威權鄰國的國家敍事至關重要。普京否認烏克蘭人作為一個與俄羅斯人不同的民族的存在，並將莫斯科重新控制該國作為其政治遺產的基石，作為修復蘇聯解體的歷史不公正的一種方式。他是在通過扶植親俄政黨和親俄代理勢力來制服烏克蘭的努力失敗後，才決定發動全面入侵的。

俄羅斯總統普京（右）3月21日在莫斯科與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握手。圖片來源：Alexei Maishev/Sputnik/REUTERS對已扼殺香港自治權的習近平而言，實現對台灣的控制將是他推動中國"民族復興"“運動的最大戰利品，可洗刷外國帝國主義帶來的屈辱。台灣在19世紀被日本殖民統治，形成了獨特的身份認同，部分原因是自那以後台灣只在1945-49年間被大陸短暫統治過。

與俄羅斯的論調如出一轍——將烏克蘭民選政府貶為不合法的"“基輔軍政府"“並自詡為解放者——中國堅稱大多數台灣民眾實際上站在自己這邊。““如果我們用軍事手段解決台灣問題，針對的將是極少數台獨分子和干涉的外國勢力，而非台灣人民”"，解放軍中將何雷表示。

與其他中國官員一樣，何雷將軍對將烏克蘭與台灣相提並論嗤之以鼻，指出沒有大國給予台灣當局外交承認。““這就像把人的美與豬的美相比較。烏克蘭是主權國家，而台灣是中國神聖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説，““兩國之間的衝突必須通過和平談判解決。””

對許多台灣人而言，烏克蘭的相似處境一目瞭然。儘管自1949年中國共產黨接管中國大陸以來，對大陸入侵的擔憂一直存在，但去年俄羅斯的入侵讓人們深刻認識到，不可想象的事情確實可能發生，有時速度快得令人恐懼。

“我希望習近平從烏克蘭吸取了有益的教訓：如果你入侵併試圖欺凌鄰國，你將會失敗，全世界團結一致的程度將超出你的想象，”台灣立法院國防委員會資深委員王定宇表示。“但如果習近平學到的教訓是，他不會像普京那樣犯下戰略和戰術錯誤，認為普京愚蠢而習近平聰明，學習如何贏得戰爭而非如何避免戰爭——那麼烏克蘭的教訓對中國來説可能演變成一場悲劇。”

亞羅斯拉夫·特羅菲莫夫是《華爾街日報》的首席外交事務記者。

刊登於2023年6月17日印刷版，標題為《為何烏克蘭戰爭可能無法阻止中國 中國視台灣與烏克蘭為截然不同的案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