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德維爾的寓言》書評:當美德成為偽裝——《華爾街日報》
Jeffrey Collins
本傑明·裏德所作《從倫敦格林公園眺望聖詹姆斯景》(約1838年)。圖片來源:倫敦大都會檔案館/布里奇曼藝術圖書館整個18世紀的大部分時間裏,英格蘭都浸泡在金酒的迷醉中。1688年後,由於對法國葡萄酒的禁令和威廉三世的飲酒習慣,金酒生產得到鼓勵。廉價金酒是用松節油和硫酸釀製的劣質家釀酒,在骯髒的角落和地窖裏出售。金酒的人均年消費量達到了驚人的14加侖。其醉人效果助長了惡習和墮落,其致命性極端到足以阻礙英格蘭人口的增長。
因此,當伯納德·曼德維爾在《蜜蜂的寓言》中漫不經心地談到這個話題時,引起了軒然大波。儘管他承認金酒“點燃大腦,燒灼內臟,灼傷體內每一部分”,但曼德維爾還是諷刺地為它辯護。他説,金酒貿易維持了農業,為政府提供了資金,壯大了士兵的膽量,並給窮人帶來了安慰。關於“粗俗之人”,曼德維爾寫道:“最幸福的人是那些感受最少痛苦的人。”他對賣淫也提出了同樣冷酷的辯護:“如果沒有價格合理的妓女,怎麼能指望良家婦女在街上行走而不受騷擾呢?”
這樣的觀點為曼德維爾贏得了“魔鬼人”的綽號。他的書因詆譭宗教和美德而被大陪審團譴責。直到今天,他的觀點仍常被視為放蕩不羈,以至於聲名狼藉。在《曼德維爾的寓言:驕傲、虛偽與社交》這部敏鋭而引人入勝的思想史著作中,英國政治理論家羅賓·道格拉斯試圖挽回曼德維爾的名譽。
伯納德·曼德維爾是位醫生,出生於荷蘭,1690年代他二十多歲時移居倫敦。他專攻疑病症和癔症——這表明他對人類心理和自我欺騙的着迷。此時的倫敦有着喧鬧的媒體文化,曼德維爾投身於一個充斥着潦草寫作者和印刷商的世界,大量創作短詩、翻譯作品和政治小冊子。他並不排斥18世紀版的"點擊誘餌",比如《處女揭密》,這是一部類似戲劇的對話,講述一位年邁的姑媽和她的侄女之間的故事,內容並不像標題聽起來那麼低俗。
但曼德維爾有着更嚴肅的追求。1714年,他出版了使他聲名狼藉的作品《蜜蜂的寓言,或個人惡習與公共利益》。1723年,他出版了大幅擴充的版本。這部作品理所當然地成為道格拉斯先生關注的焦點。
該書以一首長篇寓言詩開篇,將英國社會描述為一個蜂巢。隨後是二十條"評論",解釋這個寓言,並在此過程中發展出一種頗具影響力——儘管也臭名昭著——的社會理論。曼德維爾認為,發達社會——無論其權力和財富多麼顯赫——都依賴於人類"最卑劣、最可憎"的激情,如貪婪、野心、嫉妒和慾望。他嘲笑了那些宣稱人性尊嚴或人類理性崇高的古老教條。秉承托馬斯·霍布斯的精神,他將人類理解為充滿慾望的生物,被需求和激情驅使着進行無情的競爭。他認為,否認這些真相不過是虛偽,是一種旨在獲取信譽和權威的姿態,其本身就是一種自利行為。
歷史上,曼德維爾提出(這一觀點相當難以置信),自我剋制的道德觀以及對所謂貧困尊嚴的信仰,是被狡猾的政客強加給平民的,以便在不平等的環境中更好地統治他們。他自己的社會分析堅持認為,至少在現代商業化社會中,整體的物質繁榮只有在多數人的自利甚至惡習推動下才可能實現。
《蜜蜂的寓言》對英格蘭進行了原始社會學分析,當時英格蘭正開始崛起為製造業和軍事超級大國。這個寓言的核心理論以一種頑皮的坦率提出,似乎解釋了這一具有重大全球意義的發展的內在邏輯。但曼德維爾的書也因其犀利的社會觀察而引人注目。虔誠的、衣着華麗的主教;故作慷慨的貴族;過分講究禮貌的新興中產階級成員:英國社會的任何階層都未能逃脱他對動機和舉止的犀利剖析。道格拉斯先生並非唯一一個認為曼德維爾“對他那個時代道德主義的尖鋭批評”是一種令人內疚的樂趣的人。
不過,總體而言,道格拉斯先生對探究曼德維爾的生活和時代興趣不大,而更關注讓曼德維爾的觀點與我們這個時代對話。他的問題不是“曼德維爾為什麼寫這些?”,而是“曼德維爾是對的嗎?”。他的回答是一種不安的肯定。
憑藉他對由利己主義者組成的自我調節社會的願景,曼德維爾長期以來對政治經濟學家產生了影響。亞當·斯密對他感到不安,但約翰·梅納德·凱恩斯和弗里德里希·哈耶克都欽佩他。道格拉斯先生對任何“超級資本主義”式的曼德維爾解釋持懷疑態度,而是試圖將他重新定位為一位社會理論家。
道格拉斯先生指出,曼德維爾社會性理論的核心概念是驕傲——這種激情"驅使我們關注他人對我們的看法"。對尊重或認可的渴望是引發我們社會交往的"隱藏源泉"。驕傲迫使我們遵循傳統行為規範,克服原始本能。我們以虔誠、紳士或禮貌為榮。
但曼德維爾堅稱,我們對習俗的遵從幾乎總是帶有私心。文雅與禮貌不過是温和色調的社會競爭。他寫道,在餐桌上,“有教養的人不會挑每道菜裏最好的部分,而是專揀最差的”。這種小小的犧牲與它所剋制的食慾一樣,都是獲取尊重的自私手段。曼德維爾説,良好教養是一種"通過判斷與技巧來奉承他人的驕傲與自私,同時隱藏我們自己"的習慣。
道格拉斯先生的著作深刻探討了曼德維爾關於驕傲社會性的論述,並以大衞·休謨等批評家的觀點進行檢驗。休謨認為人類可以因獲得正當讚譽而驕傲,而不僅靠各種詭計博取讚美。曼德維爾的眼光更為冷峻,道格拉斯先生總體上認同其觀點,即"自我服務偏見"和"道德虛偽"是人類社會心理的普遍特徵,它們以冷靜理性無法實現的方式驅動着我們。
曼德維爾思想在當下的共鳴令人不安地難以忽視。當然,我們這個社會具有強迫性獲取特徵,因此在物質層面是曼德維爾式的。同時,社會對那些本應致力於服務與公共利益的精英和機構也日益充滿懷疑。這種民粹主義的不信任,想必也會得到曼德維爾的欣賞。
更為引人注目的是當前社會對“認可”的狂熱追求,道格拉斯先生將其週期性地探討為一種“以驕傲為中心”的社會現象。我們的政治常常拋棄宏觀的集體目標,轉而執着於個人的微觀侵犯或細微互動與小動作的隱含意義——所有這些都被認為挑戰了我們的自我價值,剝奪了我們自認為應得的尊重。我們的學校與職場因對觸發點和輕慢行為的監控而陷入癱瘓。這一切或許可以被解析為一種曼德維爾式的社會競爭,為原子化的身份政治時代重新演繹。
毋庸置疑,認可政治有時推動了平等事業,但它也可能滋生出分裂性的狹隘主義——這在近年諸多“社會正義”運動中清晰可辨。道格拉斯對曼德維爾著名寓言(及其對“私惡與公利”的權衡)的矛盾敍述表明:當前困境中無休止的肯定之戰,較少由正義事業驅動,更多由驕傲之惡激發。這種自我關注的行為模式是否帶來“公共利益”,實在值得懷疑。
柯林斯先生是加拿大安大略省金斯頓皇后大學歷史學教授。
刊載於2023年6月24日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