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主義者評論：自由的哲學》——《華爾街日報》

圖片來源：Alamy Stock Photo大多數關注政治的美國人對自由意志主義都有所瞭解。有人認為它是對各種形式“商業”或“資本主義”的擁抱；也有人認為它是20世紀60年代激進主義中“為所欲為”的道德觀。還有一些人更接近真相，他們會知道自由意志主義者就是那些希望政府“從卧室到董事會都別插手”的人，正如口號所説。事實上，正如約翰·托馬西和馬特·茲沃林斯基在《個人主義者》中提醒我們的那樣，自由意志主義包含了所有這些元素。它是一種極其多樣化且根深蒂固的、充滿爭議的政治傳統，其追隨者在幾乎所有重要的政治問題上都持對立立場。

這本書記錄了自由意志主義思想從19世紀下半葉起源至今的發展歷程，涉及市場、貧困、種族正義和國際秩序等一系列主題。作者們自詡為自由意志主義者，並以清晰而包容的筆觸描繪了這一哲學體系的各個流派。

究竟什麼是自由意志主義？簡單回答：這是一種旨在最小化國家強制、最大化個人自由的政治理念。然而這一概括背後隱藏着無數分歧。例如，大多數自由意志主義者支持墮胎合法化，也有部分人反對，雙方都基於個人神聖性的理由。由於難以簡單概括所有自由意志主義者的觀點，托馬西和茲沃林斯基提出了六個“標誌性特徵”：財產權、個人主義、自由市場、對權威的懷疑、消極自由，以及相信人們自發形成秩序最為理想。作者認為，自由意志主義者始終同時秉持這六項原則。

他們將自由主義劃分為三個歷史時期，每個時期都針對特定的自由威脅作出回應。“原始時期"的自由主義者——法國的弗雷德里克·巴斯夏（1801-1850年）和英國的赫伯特·斯賓塞（1820-1903年）——他們的思想形成於反對社會主義的背景下。在19世紀的美國，對自由的最大威脅不是社會主義而是奴隸制。像記者萊桑德·斯普納（1808-1887年）這樣的早期美國自由主義者將奴隸制"主要透過權威和財產而非種族的稜鏡來看待”，作者寫道。“自由主義者譴責奴隸制是對個人主權的非法篡奪，是對個人勞動成果合法權利的剝奪。“將奴隸制理解為盜竊——一種可定義的罪行——而非更模糊的種族主義罪惡形式，這種認識具有智慧。

在冷戰期間——作者劃分的第二個時期——自由主義者傾向於與保守派結盟反對中央計劃，並將注意力主要集中在經濟議題上。這是一個不穩定的聯盟。在個人自由和經濟問題上，自由主義者和保守派都反對共產主義，但右翼支持軍事建設而自由主義者憎惡軍國主義。兩派在犯罪、毒品合法化、墮胎、廣播電視中的淫穢內容等問題上發生衝突。早在1969年，自由主義經濟學家穆瑞·羅斯巴德（1926-1995年）就敦促他的讀者"離開、分裂、退出保守派運動，回到它該去的地方”。

柏林牆倒塌後的幾年裏，這個聯盟基本瓦解。與保守派和自由派一樣，自由主義者也遭遇了身份認同危機。隨着社會主義在世界範圍內信譽掃地，是什麼維繫着自由主義？在21世紀，美國的自由主義運動由各種相互競爭、常常爭論不休的知識分子羣體組成：無政府主義者、無政府資本主義者、古自由主義者（右翼）、“自由意志自由主義者”（左翼）以及許多其他派別。

《個人主義者》是一部傑出的思想史著作。任何希望理解這一現代政治派別的人——它涵蓋了無政府主義者阿爾伯特·傑伊·諾克、資本主義女祭司安·蘭德、政治家蘭德·保羅和億萬富翁慈善家查爾斯·科赫等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應在書架上備有一冊。然而這本書也印證了我的觀點：現代自由主義存在兩個內在缺陷。

其一：自由主義者對個人權利堅定不移的關切和對強制的憎惡，導致他們忽視了社羣自治的權利。“他們關心的是個體人類的自由，而非集體實體的自由”，正如托馬西和茲沃林斯基兩位先生直白指出的那樣。但如果一個世界裏，鄰里、城市、州郡等羣體在制定自身規則時，總因個別人抗議而喪失權威，這樣的世界絕非以自由為特徵。

其二則是第一個缺陷的延伸。一個政體若要正常運轉並持久存在，必須為其成員提供保持忠誠與情感依附的理由。這需要探討一些終極問題——關於美好生活、道德、宗教意義、人類目標等議題。現代自由主義者對這些話題卻避之不及。《個人主義者》中幾乎只有亞當·斯密、威廉·勞埃德·加里森等18或19世紀的人物才提及這些內容。

在我看來，這兩大缺陷導致了自由主義思想的某種衰竭。托馬西和茲沃林斯基先生宣稱他們隸屬於所謂"熱血心自由主義”。這種簡稱BHL的思潮試圖調和弗里德里希·哈耶克（主張財產權與自由市場）的哲學與約翰·羅爾斯（主張運用強大國家權力實現社會正義）的左翼自由主義。作者們鬆散關聯的華盛頓尼斯卡寧中心，正致力於實現這種看似矛盾的綜合。

我發現羅爾斯與哈耶克的綜合嘗試完全無法令人信服，但更切中要害的是，這實際上是在試圖將正義與道德這類宏大議題偷運進刻意保持道德中立的自由主義哲學中。《個人主義者》一書以學術的嚴謹性闡釋並捍衞了自由主義的衝動。這本書也可視為一份訃告。

斯威姆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社論版撰稿人。

刊載於2023年6月29日印刷版，標題為《自由的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