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徵兵危機——連退伍軍人也不願家人蔘軍

斯凱·尼斯佩羅斯的祖父從墨西哥來到美國，通過在美國海軍服役成為美國公民。她的父親歐內斯特·尼斯佩羅斯是空軍現役軍官，已服役二十年。多年來，斯凱一直計劃追隨相似的職業道路。

“我曾想成為一名戰鬥機飛行員，“這位22歲的年輕人説，“這個夢想一直縈繞在我心頭。”

如今，她生命中最具影響力的人——她的父親——卻告訴她軍旅生涯可能並非正確選擇。

軍人子女歷來佔新兵招募的大多數。這條輸送管道正面臨威脅，這對五角大樓本已嚴峻的徵兵問題以及美國戰備狀態來説都是壞消息。

“有影響力的人不再鼓勵年輕人蔘軍，“前參謀長聯席會議主席邁克·馬倫上將在採訪中表示，“父母、叔伯、教練和牧師們都不認為這是個好選擇。”

儘管9·11事件後出現過愛國徵兵熱潮，但美軍隨後經歷了二十年伊拉克和阿富汗戰爭卻未取得決定性勝利，加上劣質軍營住房與醫療服務的醜聞、低軍階薪資微薄迫使許多軍人家庭依賴食品券、以及創傷後應激障礙和自殺率攀升等問題。

與此同時，勞動力市場正處於數十年來最緊張時期，這意味着剛畢業的年輕人擁有更多就業選擇。

美國徵兵短缺是個長期問題，若不解決將迫使軍隊縮減規模。隨着美國開啓與中俄大國競爭的新時代，這個問題變得愈發嚴峻。

中國擁有約200萬現役軍人，略高於美國的140萬，近幾十年來其軍事能力穩步提升，尤其在南海地區。當前最緊迫的威脅是可能因台灣問題與中國爆發衝突，這將要求美軍所有部門做出快速而持續的應對。

“我研究徵兵市場約15年，從未見過如此局面，”一位國防部高級官員表示。

最艱難的一年

2022年是美國陸軍自1973年實行全志願兵役制以來徵兵最困難的一年，未達成目標人數達25%。今年預計將比6.5萬人的徵兵目標少約1.5萬人。

海軍今年3.8萬人的招募目標預計將短缺多達1萬人，空軍表示可能比近2.7萬人的目標少3000人。海軍陸戰隊去年成功達成3.3萬新兵訓練營輸送目標，今年也有望達標，但其領導人稱招募工作充滿挑戰。

五角大樓數據顯示，去年僅9%的16-21歲年輕人表示願意考慮服役，較疫情前的13%有所下降。

五角大樓官員將招募短缺視為危機，承諾未來必須達成目標以避免部隊結構調整。

陸軍部長克里斯汀·沃穆思表示，預計將在數週內起草全面徵兵改革提案，其變革力度之大可能需要國會通過立法才能全面落實。

她拒絕透露細節，但表示關鍵要素將是與退伍軍人團體協調。“目前我們並未以全面、結構化的方式充分利用與退伍軍人組織的關係，“沃穆思説。

陸軍已加強並現代化其營銷工作，開設補習課程使不合格的年輕人達到可入伍水平，並修訂了一些福利政策。

2022年10月，陸軍徵兵人員在美國印第安納州印第安納波利斯舉行的FFA（原美國未來農民組織）大會上與成員交談。圖片來源：Kaiti Sullivan/華爾街日報國防部官員表示，他們在消除所謂"誤解"方面做得不夠好。他們指出，許多家庭希望孩子高中畢業後繼續接受高等教育，將參軍視為絆腳石而非墊腳石。一旦年輕人開始職業發展道路，他們就不太可能穿上軍裝。

越戰結束時徵兵制廢除後，軍方通過提供良好職業前景、退休福利、醫療保障以及為軍人生活做準備的教育福利來促進招募。這一策略曾卓有成效，陸軍通常能滿足總體需求。

其成功主要依賴退伍軍人和軍人家庭培養下一代新兵，特別是在被稱為"南方微笑"的地區——這個從大西洋中部向南延伸至美國南部的弧形地帶。

據軍方數據顯示，如今近80%的新兵都有家庭成員曾服役。西點軍校經濟與人力分析辦公室主任馬克·克勞上校表示，這或許是件好事，因為"最瞭解軍隊的人往往會選擇留下”。

沃姆斯部長指出，過度依賴軍人家庭可能形成"武士階層”。她的改革方案旨在吸引與軍隊無實質關聯的人羣，擴大兵役吸引力。

作為軍人子女輾轉全球長大的斯凱·尼斯佩羅斯回憶，少女時期就開始目睹父親十餘次海外部署對家庭的影響。其父歐內斯特·尼斯佩羅斯記得，有次孩子戳他肋骨才驚醒，結果誤將斯凱的妹妹當成對手使出了摔跤鎖踝技。

“我和妹妹常説’這是教官爸爸模式’，特別是他剛回來的那一個月，“斯凱説道。

歐內斯特意識到，那些涉及作戰計劃和絕密情報的部署正在侵蝕自己。2019年從阿富汗歸來後，他帶全家去迪士尼樂園，卻在夜間煙花秀時蜷縮成胎兒姿勢，家人們和《玩具總動員》角色都目睹了這一幕。

斯凱擔心父親會重蹈祖父覆轍——這位海軍退役的家族長輩近年來常出現2005年伊拉克拉馬迪戰場的閃回，有時會突然大喊着要躲避根本不存在的襲擊。

她的父親決定不讓斯凱和她的兩個兄弟姐妹過那樣的生活。

“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一些左翼人士將軍隊視為極端保守主義的堡壘。參與2021年1月6日國會大廈襲擊的民兵組織“誓言守護者”（其領導人被判煽動陰謀罪）和其他極端分子曾吹噓自己的退伍軍人身份。右翼人士則對軍隊關注進步議題表示擔憂，或用某些共和黨議員的話説，軍隊變得過於“覺醒”。

2021年阿富汗戰爭的突然且不得人心的結束加劇了一些退伍軍人的幻滅感，包括曾在海軍服役的卡塔琳娜·加斯珀。加斯珀説，她和在陸軍服役二十多年的丈夫過去常與他們現在7歲和10歲的兒子談論他們未來的服役，問他們是否想成為海豹突擊隊隊員。

2019年7月，在她最後一次在阿富汗執行戰鬥任務時，她駐紮在喀布爾的一個基地，當時塔利班發動了襲擊。爆炸震傷了加斯珀的身體，她被送回美國接受治療和康復。

她因創傷性腦損傷留下了長期的後遺症。她對巨大的聲音和強光敏感。她經常頭暈，還會忘記單詞。她的膝蓋也不好，背部有椎間盤突出。

美國於2021年夏天撤出阿富汗，導致喀布爾落入塔利班之手。“我們內心充滿了痛苦的感覺，‘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她説。

她自稱愛國者，卻決心竭盡全力確保子女參軍。“如果這台機器持續吞噬又拋棄我們的年輕人，我看不出這如何能持續下去，她説。

兩黨智庫新美國安全中心"軍人、退伍軍人與社會項目"主任凱瑟琳·庫茲明斯基指出，疫情加劇了軍隊長期存在的徵兵難題。“兩年間徵兵人員無法進入大學和高中校園，這個影響不容低估，她表示，“對沒有親友在軍隊的大多數人而言，徵兵人員是他們接觸軍隊渠道。

FFA大會上體驗虛擬現實設備的潛在新兵們。圖片來源：Kaiti Sullivan/華爾街日報陸軍部長沃穆思表示，她正與教育部合作簡化入校徵兵流程。儘管聯邦法律保障軍方徵兵人員接觸初高中及大學生的權利，但校方仍可限制訪問範圍，約束徵兵人員在校園內的活動。

當前徵兵工作面臨數十年來最低失業率的競爭壓力，服務業初級崗位能提供即時薪酬、無需長期綁定且即刻上崗的便利。

“坦白説，温蒂漢堡、卡樂星這些企業都是競爭對手，現在年輕人能獲得與我們相同的激勵條件，內華達陸軍國民警衞隊的馬可·伊倫茲少士官長坦言道。

國防官員表示，現行軍人薪酬體系最初是為滿足於軍營生活的單身年輕男性設計的，他們參軍多是為了尋求冒險經歷。但如今軍隊人員結構已從青少年轉向20多歲的成年人，這些較晚入伍者往往對福利待遇、薪資和市場競爭力技能抱有更高期望，也更關注就業市場。

儘管醫療、餐飲和住房等福利補貼減少了個人開支，但最低軍銜士兵的月薪仍不足2000美元。

對於有家眷或營外居住的軍人，支出常會超過收入。聯邦數據顯示，超過2萬名現役軍人正在領取補充營養援助計劃（即食品券）補助。

軍人家庭權益組織"藍星家庭"首席執行官凱西·羅斯-杜凱表示，儘管按規定陸軍應承擔全部費用，但軍人調防新基地時往往需要自掏腰包。該組織正呼籲國會立法增加軍人住房撥款。

“如果服役成本過高，軍人家庭就不會鼓勵子女參軍，“她指出，“這將嚴重損害主要徵兵渠道。”

西點軍校的克勞表示，長期服役後的養老金承諾已不如從前具有吸引力。五角大樓數據顯示，2017年僅19%的現役軍人服役至退休年齡。為此軍方2018年建立了類似401(k)計劃的投資體系，讓提前退役的軍人也能獲得養老保障。

預備課程

美國國防部表示，77%的美國青年因體能不足、考試成績偏低、吸毒等犯罪記錄或其他問題被取消服兵役資格。2013年這一比例約為71%。

陸軍評估認為，遠程教育、疾病、網絡資源匱乏和社交隔離等疫情壓力，導致潛在新兵參加的軍事標準化考試ASVAB成績下降了9%。若考生在該測試及體能測試中低於特定分數線，則必須提高成績方可入伍。

曾執教陸軍頂尖特種部隊上尉的綠扁帽中校丹·海耶斯，現負責南卡羅來納州傑克遜堡的未來士兵預備課程。該課程針對學術或體能不達標的應徵者進行特訓，使其達到服役標準。其他項目也幫助新兵提升成績。

“我們正視社會現實與徵兵困境，意識到必須主動適應需求。“海耶斯表示。

陸軍正借鑑私營企業營銷策略。初期經驗顯示，冷戰時期口號"成就非凡自我"比近期強調個人主義的"一人之軍"更有效——後者未能體現軍方認為對當代青少年有吸引力的團隊精神。該口號同時突出軍隊提供的職業發展與崇高使命感，這些正是最具説服力的賣點。

陸軍徵兵與留任特遣隊指揮官黛博拉·科圖利奇少將指出，應讓潛在應徵者瞭解陸軍提供超過150種職業領域。該特遣隊專為應對近期兵源短缺而成立。

亞歷克斯·芬克少將身處芝加哥陸軍企業營銷辦公室時，穿商務正裝與穿迷彩作訓服的頻率不相上下。這位具有市場營銷背景的預備役軍官被陸軍派駐芝加哥，正是為了紮根全美廣告與營銷核心地帶。

“過去15到20年間這套體系從未升級，“他在採訪中坦言，“我們實際上無法量化營銷效果。”

芬克的辦公室正在收集每位潛在入伍者的數據。當陸軍廣告在Facebook展示並被點擊時，軍方就能通過數字手段追蹤匿名用户。

“我們不知道你的姓名，但可以持續向你推送廣告，“他解釋道。

若用户最終填寫陸軍問卷，軍方就能將姓名與數據匹配，從而識別最有效的廣告類型。“從點擊廣告到簽署入伍合同，整個流程我們都能完整追蹤，“芬克強調。

結構性改革

士兵反映的深層問題包括黴變營房、騷擾事件、兒童看護缺失及心理健康支持不足（如自殺預防）。

“家長們擔憂：孩子參軍後能否住得好？“陸軍部長沃穆思指出，“會不會遭遇性騷擾？是否更容易產生自殺傾向？”

她表示陸軍已鼓勵徵兵人員直面這些曾經的禁忌話題，通過坦誠溝通消除顧慮。軍方稱已建立虐待與騷擾舉報機制並嚴厲打擊此類行為，同時擴展了育兒假福利。

國防部官員表示，如果徵兵危機持續，他們將不得不解決軍隊整體戰鬥力問題，但目前尚未準備好討論最終是否會影響兵力規模。

戰備缺口在部隊未投入戰爭時可能被掩蓋，但全面軍事響應（例如在亞太地區所需規模的行動）會暴露出缺編嚴重無法部署或戰鬥力不足的部隊，以及因維護人員不足而喪失戰備狀態的艦艇和戰機。

軍方面臨的選擇包括：縮減部隊規模、重組編制，或是做出可能損害現有部隊質量的決策。

保留現有士兵是可行方案之一。但美國天主教大學治國方略研究中心高級研究員吉爾·巴恩多勒指出，保留人員可能意味着無法淘汰低效人員。“如果初級合同期滿後不裁撤績效墊底的10%人員，將對高效人員產生長期負面影響。”

去年陸軍最高指揮官詹姆斯·麥康維爾上將向記者表示，陸軍準備裁撤其核心作戰單位——旅級戰鬥隊中的冗餘編制。一位國防官員透露，由於徵兵困境，陸軍將通過縮減各戰鬥隊人員編制來維持部隊數量。

FFA大會上的潛在新兵嘗試了一項體能挑戰。圖片來源：Kaiti Sullivan/華爾街日報無黨派智庫戰略與國際研究中心高級顧問馬克·坎西安表示，陸軍最終可能進行的裁減會導致排級及其他單位兵力嚴重不足。在和平時期和訓練中，這種情況或許不易察覺，但如果這些單位需要部署，陸軍將不得不從其他單位抽調士兵來填補空缺。

坎西安指出，兵力不足的單位無法快速響應，而由臨時拼湊士兵組成的單位，其戰鬥力也無法與經過數月或數年共同訓練的部隊相提並論。“你將看到陸軍中出現空心化部隊，“他説。

陸軍部長沃穆思已表示將裁減部隊規模，但尚未公開具體計劃。數月來她一直暗示更廣泛的兵力縮減。

“縱觀過去50年的歷史，陸軍有點像手風琴。我們往往在戰爭時期擴編，“沃穆思表示，“坦率地説，這正是開國元勳們對軍隊的構想——他們不想要龐大的常備民兵。”

不過她強調，陸軍目前"非常非常專注於"扭轉徵兵數據。

對於即將高中或大學畢業的年輕人來説，這些改革可能為時已晚。曾夢想成為空軍飛行員的斯凱·尼斯佩羅斯於今年五月從俄克拉荷馬大學畢業。她説，現在的計劃是成為一名平面設計師。

邁克爾·R·戈登對本文亦有貢獻。

設計：安德魯·萊文森。

寫信給本·凱斯林，郵箱：[email protected]

刊登於2023年7月1日印刷版，標題為《退伍軍人加劇徵兵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