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澤裏格》：伍迪·艾倫演繹的"人"與"眾人" ——《華爾街日報》

米亞·法羅與伍迪·艾倫在《西力傳》中圖片來源：Orion/Warner Bros/Kobal/Shutterstock在他職業生涯的大部分時間裏，伍迪·艾倫始終與某種浪漫喜劇類型緊密相連。在《安妮·霍爾》和《漢娜姐妹》等廣受歡迎的電影中，艾倫先生用喜劇筆觸描繪了20世紀末曼哈頓人的愛情故事。這些作品都遵循着一種被公認的配方：機智對白、文化底藴、視覺優雅，當然還有導演本人喋喋不休的杞人憂天式銀幕形象。

然而這位87歲編劇導演的職業生涯充滿了令人意外的轉折。他曾以德國表現主義風格（《影與霧》）、契訶夫式（《九月》）和美國音樂喜劇（《人人都説我愛你》）傳統進行創作；他最出色的兩部作品《賽末點》與《卡珊德拉之夢》則是兇殺題材。

毫無疑問，艾倫先生最大膽也最出人意表的成就是1983年的《西力傳》。這部偽紀錄片風格的虛構電影試圖講述爵士時代神秘人物倫納德·西力的生平。由格外怯懦畏縮的艾倫飾演的西力，其從眾本能如此深刻，竟能不可思議地融入各種環境，並隨場合發生形體變異。根據身旁人物的不同，西力會化身為醫生、黑幫或貴族。諷刺的是，這個角色如密碼般的特質反而令他聲名遠播。

前提設定堪稱奇幻絕倫；其中一幕展現了澤利格在心理軀體性從眾行為中，因靠近兩位肥胖男子而體重暴增。然而，伍迪·艾倫導演將這個故事視為探討社會壓力對個性威脅的重要載體——正如他在《伍迪·艾倫論伍迪·艾倫》一書中對記者斯蒂格·比約克曼所言：“這是為了取悦他人、避免惹麻煩、融入羣體而放棄真實自我的特定危險”。

或許是為了強調其嚴肅創作意圖，艾倫先生摒棄了用傳統戲劇場景呈現這位"人類變色龍"的故事。相反，他採用紀錄片形式，由帕特里克·霍根配音的莊重旁白引導觀眾瀏覽檔案影像中1920年代的城市景觀、夜店生活及搖擺女郎，這些素材毫不費力地點燃了爵士時代的氛圍。

隨後，艾倫與攝影師戈登·威利斯合作，以同樣晃動粗糙的復古影像風格拍攝了自己與其他演員的鏡頭——包括米亞·法羅飾演的澤利格的精神科醫生、紅顏知己兼最終戀人尤多拉·弗萊徹。

剪輯師蘇珊·E·莫斯巧妙縫合新舊素材，構建起真實與仿擬新聞片風格影像、歷史照片及20年代音樂的立體網絡。莫斯女士還精準地將艾倫嵌入現存史料畫面，使得澤利格這個角色能不時與貝比·魯斯等各界名流"同框"出現。

為增強影片的真實質感，艾倫還拍攝了索爾·貝婁、歐文·豪和蘇珊·桑塔格等公共知識分子嚴肅剖析澤利格現象的訪談片段。“他是20年代的現象級人物，“桑塔格在精準模仿新聞評論員激動語氣的橋段中説道，“想想當時與林德伯格齊名的知名度，實在令人驚歎。“任何觀看過公共電視紀錄片節目的觀眾，都會驚歎於艾倫對紀錄片形式令人咋舌的精確復現。

這遠不止是一項技術壯舉（儘管它確實如此——威利斯因其攝影技術獲得了奧斯卡提名）。通過其精心拼貼的手法，這部電影深刻評論了一個人對現代社會期望、正統觀念及微妙強制力量的反應。儘管澤利格將這些壓力內化到了極端荒謬的程度，我們每個人都能認同他焦慮的根源：渴望歸屬、希望説對話、從人羣中獲得的慰藉，以及渴望沐浴在名人光環下的願望。甚至電影的偽紀錄片風格也反映了澤利格的本質；因為我們通過所謂的老舊片段和模糊照片中瞥見這個角色，他給人的印象更像羣體中的無名之輩而非一個豐滿的人物——這正是他的本質。

“和別人一樣是安全的，”澤利格在催眠狀態下向弗萊徹醫生坦白。他還揭示了他模仿他人的強迫行為源於相當普通的起因：他認為自己整個變形狀態源於曾因是羣體中唯一沒讀過《白鯨記》而感到的羞恥。有多少人會在可能顯得更聰明、更有文化或更國際化時，忍不住掩飾自己呢？

上映四十年後，《澤利格》越來越不像是對過去時代的再現，而更像是當下的寓言，在這個時代，隨波逐流的壓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明顯。

湯蓋特先生是《描繪彼得·博格達諾維奇：我與新好萊塢導演的對話》一書的作者。

刊登於2023年8月12日印刷版，標題為《一個無人也是眾人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