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蜇》評論:一切是從何時開始出錯的?——《華爾街日報》
Sam Sacks
圖片來源:蓋蒂圖片社在保羅·默裏恢弘的新作《蜂蜇》中段,作者講述了愛爾蘭本土紅松鼠的悲情故事。一個多世紀前,白金漢公爵將裝有十二隻北美灰松鼠的柳條籃贈予愛爾蘭鄉間莊園的一對新婚夫婦。當籃子被鄭重地在草坪上打開時,松鼠們竄入森林;很快,“如同殖民主義的寓言般”,它們在整個島上繁衍生息。灰松鼠攜帶但對松鼠痘病毒免疫,這種病毒會導致紅松鼠口部潰爛無法進食。就這樣,僅僅因為一份結婚禮物,整個物種被推向了滅絕邊緣。
在默裏先生的家族史詩中,巴恩斯家族正是遭遇滅頂之災的愛爾蘭原生族羣。表面看來,他們是無名小城人人豔羨的對象——家長迪基經營着父親的汽車經銷店,仍住在童年時代的宅邸,後院擁有大片林地;妻子伊梅爾達是著名的美人,刷信用卡如持黑帶般威風;子女凱絲和PJ從小享受着優渥的物質條件。這個完美的家庭伊卡洛斯,註定要從高空墜落。
2008年銀行業危機引發的愛爾蘭經濟大蕭條成為轉折點:迪基的經銷店瀕臨破產,伊梅爾達被迫在eBay上變賣名牌服飾維持體面。這場金融災難被家庭成員視為某種契約的背叛——正如PJ所想的"對他所有認知的緩慢而系統的顛覆",使他們開始以陰暗的視角審視曾經習以為常的行為。伊梅爾達指責丈夫存在某種導致其消極接受破產的長期性格缺陷;本應就讀聖三一學院的凱絲開始懷疑父母的其他秘密:為什麼壁爐架上的家庭照片中沒有結婚照?酒館裏醉醺醺的老頭説伊梅爾達曾與迪基已故的弟弟弗蘭克訂過婚,又是什麼意思?
隨着《蜂蜇》繼續講述巴恩斯一家的故事,它開始抽絲剝繭地回溯過往事件,如同倒放多米諾骨牌倒塌視頻般,在模糊的因果鏈中逆向穿行。“回望過去時,你總説不清究竟哪步走錯了,“迪基想道,“是某次失足導致的嗎?“縈繞本書的核心疑問是:為何事情會如此發展?每個家族背景中是否都藏着預示衰敗的原罪,就像釋放鬆鼠決定未來的那個決定性瞬間?換作其他作品或許會通過探討命運或偶然來破解謎團,但作為一部愛爾蘭小説,《蜂蜇》充滿了迷信與預言(伊梅爾達的姑媽羅絲會解讀茶葉並有通靈"閃現”),因此問題或許該這樣問:詛咒當真存在嗎?
指出這部小説的愛爾蘭血統,自然會聯想到另一個更令人稱道的共性特徵:其文風卓爾不羣,以靈動迷人的散文筆觸和超凡的敍事直覺著稱。即便考慮到20世紀愛爾蘭文學的輝煌成就,這個彈丸之地持續湧現的優質作品仍令人驚歎。包括默裏先生在內,已有四位愛爾蘭作家入選面向全球英語小説的布克獎長名單。這片土地孕育的人才名單——安妮·恩萊特、凱文·巴里、薩拉·鮑姆、多納爾·瑞安、艾默·麥克布萊德、約翰·班維爾、克萊爾-路易斯·班尼特、塞巴斯蒂安·巴里、克萊爾·吉根、科爾姆·託賓、艾瑪·多諾霍和伯納德·麥克拉弗蒂等(這份名單遠未窮盡)——還展現出驚人的多樣性,既有對輝煌文學傳統的當代詮釋,也有蓬勃發展的先鋒實驗。
默裏先生在這其中的定位似乎正在演變。在《蜂蜇》之前,稱他為愛爾蘭最優秀的喜劇小説家是合理的,這基於他2010年那部既搞笑又陰森的寄宿學校鬧劇《斯凱普之死》,以及稍遜一籌的2015年作品《標記與虛空》——一部因敍事花招而略顯減分的尖鋭銀行諷刺小説。但這本新小説雖然時常令人發笑,卻懷有更嚴肅的意圖。默裏先生向來擅長炫目與娛樂,但此前從未塑造出如此深刻且具有悲劇張力的角色。
《蜂蜇》的細節如此豐富,讀起來像是四本書交織成一體。巴恩斯家族的每位成員都被分配了大篇幅的自由間接引語段落。高中生卡絲主要操心如何維持與強勢人氣閨蜜伊萊恩的友誼,默裏巧妙融合了幻滅感、同儕壓力和性覺醒這些標誌她坎坷成長曆程的元素。更年幼且更理性的PJ則大多自生自滅,他的章節以驚悚片形式展開:遭受霸凌威脅的他計劃逃往都柏林投奔網友——讀者一眼就能看出這個所謂"朋友"實為偽裝成兒童的戀童癖者。
當故事進入伊梅爾達的內心世界時,小説完全沉入往昔時光。默裏借鑑了《尤利西斯》中摩莉·布盧姆的獨白來塑造這個質樸角色,其思緒流動不加標點(不過大寫字母仍標示新句子起始,因此章節並不難讀)。這位"口音濃烈得能刮掉油漆"的女性出身貧寒暴力家庭,是暴君前拳擊手父親的獨女,與蓋爾式足球明星、富裕巴恩斯家寵兒弗蘭克的戀情成為她的逃生通道。當弗蘭克車禍身亡(下葬時穿着結婚禮服),伊梅爾達再度墜入迷茫,直到抓住同樣恍惚悲痛的迪基拋來的救生索。
迪基是否表現得像個男子漢,接替哥哥步入婚姻並接手家族企業?抑或他的替代行為違背了自然法則?從他視角展開的章節回溯了大學時光,雖然此處不宜劇透,但這些回憶揭示了更多秘密——他那看似令人豔羨的家庭生活,實則是為了掩蓋這些隱秘。隨着秘密瀕臨曝光,情節轉折處開始附着一種複雜而極具張力的曖昧感。一種可怕的宿命感持續壓迫着巴恩斯一家,預示這個家族的分崩離析,但同樣明顯的是,他們都在主動選擇並固執堅守着自己的道路,而一次坦誠的蜕變或將改寫結局。
通過一系列懸疑的轉折與佯攻,默裏先生先分別推進各角色故事線,最終在精彩的終章將四人命運交織。直到戲劇性的終幕——當巧合引發了一場真實的四方衝突時——才讓人感到刻意斧鑿,失去了自然展開的流暢感。
但此刻,我們已與角色們共度了足夠時光,對他們生活的深切關注早已確立。這部略帶19世紀風範的長篇小説的妙處在於,它在推動所有人前進的因果鏈之外,仍為現實留出了喘息空間。突如其來的同情瞬間刺破了秘密與自我沉溺的帷幕。思考為人父的脆弱時,迪基悟到:“你無法保護所愛之人——這是歷史教給我們的,因此他突然明白,愛一個人就意味着要承受指數級增長的痛苦。“後來,當難得關心弟弟的凱斯得出相同感悟時:“這大概就是為人父母的感覺吧,總擔心一轉身孩子就會灰飛煙滅。難怪他們都瘋瘋癲癲的。“在坦誠與欺瞞、無助與絕望預防的搖擺中,默裏先生以昇華卻真實之筆,描繪出了家庭愛的本質。
那麼,婚禮照片離奇缺失又該如何解釋?卡絲聽到的説法是:伊梅爾達驅車前往教堂時,一隻蜜蜂被困在她的面紗後面,在她眼睛下方蜇了一下,留下了一個腫塊,她的虛榮心不允許被記錄下來。卡絲正值青春期,脾氣暴躁,認為這個故事證明了她的父母有多麼荒謬,也是他們失敗的預兆。而《蜜蜂蜇傷》一書逐漸揭示的真正原因,卻更為複雜、更人性化,也更加可怕。他們應該選擇哪一個:繼續在安慰性謊言的迷宮中前行,還是接受説出真相的痛苦後果——也許還有隨之而來的自由?
薩克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的小説評論家。
刊登於2023年8月12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