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之女》評論：來自唐人街的明星——《華爾街日報》

黃柳霜在1934年電影《爪哇頭》中的劇照。圖片來源：埃弗雷特收藏1922年的默片《海逝》作為《蝴蝶夫人》的香港改編版，不僅讓觀眾首次領略了早期特藝彩色技術的賣座影片，更將一位魅力非凡的女主角推向世界。黃柳霜以首位華裔好萊塢明星的身份閃耀登場，最終參演了60多部電影、12部舞台劇、多部電視劇及無數綜藝秀。

從1920年代的默片到三四十年代的有聲電影，再到1950年代的電視劇，黃柳霜塑造了許多角色，但常被定型為心機女僕或陰險"龍女"。即便在1930年《海斯法典》出台前，因跨種族戀愛的禁忌，她從未在銀幕上與白人男性接吻。正如黃運特在傳記《龍之女：黃柳霜與歷史的邂逅》中所寫，她終其職業生涯都在對抗這種"強加於身的種族偏見，如同無形的裹腳布"。

黃運特此前為兩位華裔文化偶像立傳——2009年《陳查理傳奇》對比了虛構神探與檀香山原型，2018年《不可分離》講述連體人昌與恩的故事。《龍之女》完美延續前作，尤其揭露了"好萊塢經久不衰的塗黃臉傳統"。作者以鋭利視角剖析了黃柳霜成名路上遭遇的種族、政治與商業糾葛。

1905年，黃柳霜出生於洛杉磯唐人街父親那間"蒸汽與漿糊瀰漫的洗衣店"。14歲時，她開啓了演藝生涯——1919年默片《紅燈籠》從她所在的社區招募數百名羣眾演員，她是其中之一。在片場，她結識了女主角阿拉·納齊莫娃，這位影星將這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引薦入她的"縫紉圈"，那是個由女同性戀和雙性戀演員組成的隱秘聚會。不久後，黃柳霜與一位已婚男導演發生戀情，但很快遭拋棄。憂心忡忡的母親告誡她：“但願你別拍那麼多照片，終有一天會丟了魂。“野心勃勃又天生麗質的黃柳霜並未聽從母親勸告，毅然從高中輟學追逐明星夢。

17歲時，她在《海逝》中首次擔綱女主角，憑藉飾演蓮花這個角色獲得評論界盛讚——這位中國少女與白人男子的戀情以悲劇收場。該片的成功讓她在1924年道格拉斯·範朋克（當時最耀眼的男星）主演的《巴格達竊賊》中獲得配角。但黃柳霜飾演的是個衣着暴露、口蜜腹劍的奴隸，並非愛情戲角色。這成為貫穿其職業生涯的定式：由於種族原因，美國片商只讓她演配角而非浪漫主角。1932年，約瑟夫·馮·斯登伯格執導的以戰亂中國為背景的《上海快車》，本應成為黃柳霜的明星代表作，最終卻成就了導演新發掘的瑪琳·黛德麗。在該片被公認為黃柳霜最出色的表演中，她細膩詮釋了悔過自新的妓女惠菲一角——為報私仇手刃惡徒。

在拍攝完《上海快車》後，因大蕭條而陷入困境的派拉蒙影業未與黃柳霜續約。她效仿約瑟芬·貝克等美國有色人種藝人，遠赴歐洲尋求發展機遇。憑藉出眾的時尚品味，她迅速成為國際時尚偶像，曾對德國記者留下名言：“人們更容易原諒女人不夠美麗的面容，卻難以容忍不得體的着裝。”

在1934年於英國拍攝的《爪哇頭號》（與另兩部作品同年完成）中，黃柳霜終於迎來銀幕初吻——與白人男演員演繹的夫妻角色間，僅以含蓄的下巴輕觸呈現，鏡頭角度巧妙避開了雙唇接觸。正如黃先生所述：“接吻禁忌雖被打破，但詛咒猶存”。同年獲封"全球最佳着裝女性"的她，“依然是無人敢吻的美人”。

她的私人生活始終與孤獨相伴。19歲時向《南華早報》坦言：“我個子高挑、眼眸深邃…性格獨立，這恰是中國男性不欣賞的特質。“當時反對異族通婚的法律（該法在多個州持續有效，直至1967年最高法院廢除）更阻斷了她跨種族婚姻的可能。黃柳霜終生未建立長久親密關係，亦無子嗣。

1936年首次中國之行期間，她為《紐約先驅論壇報》撰寫系列遊記。第一人稱敍述充滿妙趣——描寫綢緞店時寫道：“彷彿極光碎片灑落整個店鋪”。相較之下，黃先生的文風時而過於雕琢，他將黃柳霜體驗的上海夜生活形容為"火山噴發邊緣的末日狂歡，是認知世界終結前的永續派對”。

儘管黃柳霜的中國之行對她個人意義重大，卻未能平息輿論質疑，也未能助她獲得重要角色。三年後，在1937年電影版《大地》選角中，她輸給了路易絲·雷納。這部改編自賽珍珠暢銷小説的電影，正如黃哲倫所言，成了"黃臉戲的狂歡”，主演陣容幾乎全是白人演員。當時一位有影響力的中國官員向製片方明確表示：鑑於黃柳霜"有損名譽的形象”，若由她主演將影響該片在中國市場的命運。

二戰期間，黃柳霜參演了《緬甸炸彈》等影片，同時致力於為飽受戰火的中國籌集救濟資金。此後十年間，演藝事業陷入停滯，她開始酗酒成性。1953年確診肝硬化後，她不得不在療養院長期住院治療。若干電視劇角色讓她的職業生涯重現生機，到1960年代初，隨着計劃將百老匯熱門音樂劇《花鼓歌》搬上銀幕，她原本有望以女主角身份實現華麗復出。遺憾的是，1961年電影開拍前，56歲的黃柳霜在聖莫尼卡家中猝然離世。

由於黃哲倫大量依賴二手資料，這位明星的內心世界仍籠罩在令人遺憾的迷霧中。但《龍之女》生動展現了黃柳霜的演藝世界與作品年表，書中穿插的劇照與肖像更堪稱視覺盛宴。作者將聚光燈重新打向這位重要卻被長期遺忘的銀幕偶像——在她漫長的職業生涯中，縱使遭遇刻骨的種族偏見，依然綻放出奪目光芒。

西勒女士曾是《華爾街日報》的一名記者，也是《白魔的女兒們：在舊金山唐人街反抗奴隸制的女性們》一書的作者。

刊登於2023年8月12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