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學者》書評:哈里·史密斯的奇異頻率 - 《華爾街日報》
Timothy Farrington
哈里·史密斯與他的“大腦繪圖”,約1950年。照片:海·赫什/哈里·史密斯檔案館1952年的《美國民謠選集》猶如一記震撼世界的禮炮。這套六張黑膠唱片為戰後聽眾帶來了評論家格雷爾·馬庫斯後來所稱的“古老而怪異的美國”寶藏——包括阿巴拉契亞白人鄉村音樂、密西西比三角洲黑人藍調、德克薩斯小提琴曲、阿拉巴馬福音以及喘息般的卡津華爾茲。隨附手冊中詳盡的唱片説明融合了學術精確性、冷幽默與奇思妙想:索引條目既有“唱片中提及的孤獨感”,也有“以拍手為特色的唱片”;神秘學家阿萊斯特·克勞利和通靈學家魯道夫·施泰納被列為項目靈感來源;許多歌曲還配有標題式摘要(“偷竊斯特森帽引發致命爭執,受害者自稱顧家男人”;“妻子邏輯無法向醉漢解釋牀上陌生人”)。
這部《選集》滋養了1960年代的民謠復興運動,傑瑞·加西亞、尼爾·楊、帕蒂·史密斯和埃爾維斯·科斯特洛等音樂人此後不斷從中汲取養分,視其為音樂基因庫。鮑勃·迪倫翻唱過其中15首曲目,包括弗蘭克·哈奇森的《斯塔卡利》和理查德“兔子”布朗的《詹姆斯巷藍調》。
這套選集由一位名叫哈里·史密斯的侏儒般博學者獨立策劃,他將其視為文獻與藝術交融的“拼貼作品”。藉此,他為美國本土歌謠打上了永恆印記。但正如約翰·斯維德在其引人入勝的傳記《宇宙學者:哈里·史密斯的生活與時代》中所揭示的,《選集》只是這位致力於綜合與聯結的大師多元生涯的一個切面。
史密斯主要將自己視為畫家,儘管他大部分視覺藝術作品(包括極具影響力的動畫和抽象電影)已散佚無蹤。這位脾氣暴躁、酗酒成性且厭惡支付房租的藝術家,常因憤怒撕毀作品,完成後隨手丟棄,或因被驅逐而丟失,甚至拆解舊作投入新項目,始終漠視自己的藝術遺產。一位友人回憶道,他"全身心投入藝術創作",卻"對作品結局毫無興趣"——只在乎"創作過程本身"。
與從事田野錄音的同儕艾倫·洛馬克斯不同,史密斯的選集源自商業唱片——他自己收藏的1920-30年代地區廠牌發行的78轉黑膠唱片。但和民族音樂學家洛馬克斯一樣,他的工作植根於民族誌研究。耶魯大學榮休教授、傳記作家斯維德寫道,史密斯自童年起就懷有近乎強迫的紀錄衝動,“始終自認是人類學家”。
1923年生於俄勒岡州波特蘭市的史密斯,主要在華盛頓州普吉特海灣沿岸長大。父親是魚罐頭廠工頭,母親則是曾在阿拉斯加原住民學校任教的藝術家兼教師。這個體弱多病的男孩在父母包羅萬象的藏書中廣泛閲讀。青少年時期,他對附近原住民保留地產生濃厚興趣——那裏住着他的部分同學。他開始乘巴士或騎自行車造訪這些區域,最遠抵達加拿大温哥華島北部,以極少數外人能企及的方式深入部落生活。史密斯用水彩記錄所見,拍攝照片,自創舞蹈記譜系統,還進行錄音——斯維德指出,其中包含史上首次記錄的盧米族儀式。高中畢業時,已有當地教授致信對他的研究表示興趣。
然而在華盛頓大學,史密斯僅堅持了五個學期,期間成績糟糕,連人類學課程也不例外。但他畢生都在持續進行紀錄片創作。他的門生埃德·桑德斯——一位詩人兼原型朋克樂隊"The Fugs"的聯合創始人——曾稱史密斯為"巨型數據松鼠",這個綽號精準捕捉了他野性難馴的好奇心。他收集神秘學典籍、紙飛機、賓夕法尼亞德裔工具、塞米諾爾印第安人特有的拼布織物等等。他泡在二手書店的時間如此之長,以至於店員會向他詢問庫存情況。他始終追求所謂的"飽和研究",即通過繪製錯綜複雜的關聯網絡來揭示隱藏真相的全局視野。“任何無法用圖表呈現的東西都引不起他的興趣,“一位友人如此評價。
1945年他移居加州伯克利擔任人類學家助理,1951年又來到紐約,在這兩個時期,他都通過充滿動感與色彩的實驗電影來呈現這種視覺理念。受爵士樂、榮格心理學、興奮劑和致幻劑的啓發,史密斯手工為膠片上色,將維多利亞時期書籍中的木刻版畫製成動畫,並運用自制的燈光裝置讓畫面浸透飽和的光暈。佛教符號、鍊金術標記與幾何圖形在其中嬉戲交融。有部電影試圖"轉錄"塞隆尼斯·孟克11分鐘的爵士樂曲《神秘先生》:每個音符對應一個畫面。其他作品則遵循自然節律,“按特定模式組織”,史密斯解釋道:“這些模式源自呼吸、心跳與腦電波α成分的相互鎖定的節拍。”
多年來,他創作了一部關於塞米諾爾人的電影;一部記錄基奧瓦族佩奧特儀式的紀錄片;以及一部中途夭折的《綠野仙蹤》佛教改編作品。1972年,他啓動了一項宏大計劃,承諾將通過庫爾特·魏爾和貝托爾特·布萊希特1930年歌劇《馬哈哥尼城的興衰》的音樂與文本片段,對馬塞爾·杜尚的畫作進行"數學分析”。這是他最雄心勃勃的跨體裁翻譯實踐——試圖將歌劇劇本轉化為跨越文化的"普世或近乎普世的符號”。1980年首映時,作品需要四台同步放映機,外加一盞由史密斯親自操控的彩色聚光燈來為每場演出製造變化。這部影片被譽為令人費解的傑作。
史密斯的另一項主要成就是在沒有固定工作的情況下,為所有這些創作和極簡生活籌措資金。他寄居在廉價旅館和朋友公寓裏,通過欺騙、操縱、乞討和偷竊度日,但受害者大多心甘情願,樂意為這位不世之才提供支持。1977年當他被曼哈頓切爾西酒店驅逐時(那裏曾是波西米亞亞文化圈的精神地標),他拖欠了7000美元房租。但經理很快又渴望他迴歸。斯維德先生強調,史密斯始終"從不懈怠":無論是"流浪漢"還是"乞食者",他都完成了驚人創作。“唉,我本人就是個瘋子”,他在一份(成功獲批的)資助申請中寫道。另一份申請裏他哀嘆道:“願意掏錢資助深奧鍊金術作品的人,依然遠不如17世紀那麼多。”
《宇宙學者》一書對這位性情乖張的主人公進行了極為全面的刻畫,儘管文本略顯枝蔓未加修剪。斯維德先生將史密斯與朋友、崇拜者和贊助人(通常是同一批人)的往來描繪成精彩的荒誕劇。有人回憶史密斯曾"要幾美元打車去艾倫·金斯堡家拿5美元,再打車去佩吉·古根海姆那裏索要2000美元研究經費"。金斯堡雖欣賞史密斯(“如此狡黠,又如此聖潔”),但即便對非常規生活方式極為包容,他也逐漸無法忍受這位病情加重卻長期寄居的客人。1985年鮑勃·迪倫帶着新專輯登門夜訪時,史密斯竟朝他們吼叫要求調低音量。當迪倫提出要拜會這位神秘大師時,史密斯拒絕下牀會客。
金斯堡曾兩次試圖將史密斯悄悄送離紐約轉嫁他人。第二次終於成功,將史密斯安置在科羅拉多州博爾德市的納羅帕學院,這位老人住在園丁小屋成為備受愛戴的校園賢者,以無薪"駐校薩滿"身份開設講座。1991年臨終前三個月,在年輕粉絲資助機票酒店的情況下,史密斯重返紐約領取特別格萊美獎——表彰他參與制作的《選集》專輯,而實際上他已有數十年未曾聆聽。就在頒獎禮前,他將五隻偷渡來的小貓託付給幾乎素不相識的通靈學家照看,至死都保持着難以管束的本性。
法林頓先生曾是《哈珀斯》雜誌和《華爾街日報》的編輯。
刊登於2023年8月12日的印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