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拉基米爾·普京：克里姆林宮的教父——《華爾街日報》

截至本週因空難去世時，葉夫根尼·普里戈任已成為俄羅斯國家犯罪軌跡的象徵。上世紀80年代，他曾在蘇聯入獄，之後經歷了從赤貧到暴富的轉變，從後蘇聯時代俄羅斯的街頭小販一躍成為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的親密夥伴。普里戈任的"傑出履歷"涵蓋從精英餐飲到干預美國大選，再到運營政府資助的私人軍事機構瓦格納集團。

瓦格納集團以混亂無序的方式將俄羅斯勢力投射到烏克蘭和敍利亞。在非洲，它既沒有蘇聯曾倡導的意識形態熱情，也不抱有經濟發展期望——這些曾為蘇聯贏得忠誠與合作網絡。相反，瓦格納集團建立了一個龐大的犯罪帝國，形成大陸規模的保護費勒索體系，為順從的獨裁者和軍閥提供安保。作為回報，瓦格納獲取資源渠道以自肥。這不是硬實力或軟實力的運用，而是犯罪實力的施展。

隨着俄羅斯2022年入侵烏克蘭，普里戈任的事業之星進一步升起。在俄正規軍屢遭挫敗後，瓦格納集團在巴赫穆特市周圍推進，打響了這場戰爭中的一場陣地戰。其手段竟是直接徵召俄羅斯罪犯，將大批囚犯釋放並投入戰場。普里戈任職業生涯的詭異高潮是6月末他領導的兵變。行動前他公開譴責俄軍總參謀部，甚至不時暗指普京本人的決策失誤。這場兵變在未遇抵抗的情況下推進，直至普里戈任被説服終止，將自己置於政治煉獄中。兵變兩個月後他的死亡可能是個意外，但美國情報機構並不這麼認為。

8月23日在俄羅斯特維爾州墜毀的飛機殘骸，據報道此次事故導致葉夫根尼·普里戈任喪生。圖片來源：德米特里·列別傑夫/Sipa USA/美聯社普里戈任是普京的另一個自我。兩人都與聖彼得堡有淵源。他們都是白手起家的硬漢，樂於使用街頭黑話並刻意塑造強悍形象。普京上任初期曾有名言，稱必要時會將恐怖分子溺斃在廁所。

普京對待政治對手手段狠辣。他將作為獨立政治參與者的寡頭鮑里斯·別列佐夫斯基和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逐出俄羅斯。激烈批評普京的反對派領袖阿列克謝·納瓦爾尼和弗拉基米爾·卡拉-穆爾扎均遭遇投毒與監禁。在普京主導的體系下，被認定為叛徒者常以駭人方式遭暗殺或處決：2015年反對派領袖鮑里斯·涅姆佐夫遭街頭槍殺；2018年旅居英國的前俄軍軍官謝爾蓋·斯克裏帕爾中毒（僥倖生還）；而如今普里戈任的墜機事件——假設這並非單純事故的話。

作為瓦格納集團首領，普里戈任在非洲和烏克蘭擴張俄羅斯影響力的同時中飽私囊。圖片來源：路透社這些赤裸裸的權力表達中流露出的黑手黨色彩絕非偶然。其目的在於恫嚇，表明俄羅斯政府為保全自身會不擇手段。這正是該政權的核心特徵。普京統治下的俄羅斯既不具備沙俄時代的歐陸風範與外交智慧，也喪失了蘇聯時期的革命感召力。其經濟被臃腫的國有企業拖累而抗拒創新，外交政策更使俄羅斯不必要地與西方世界割裂。普京真正擅長的，是為國家聚斂財富並將之轉化為強制力量——瓦格納集團在非洲的行事方式正是其效忠政府的縮影。

普里戈任六月的錯誤在於對"教父"發動了非致命打擊。雖然混亂或許是普京黑手黨式國家的特徵，烏克蘭戰場上拙劣的軍事行動也確實撼動了俄羅斯的"權力垂直體系"，重組了戰前等級秩序——若非這場戰爭，像普里戈任這樣的冒險者根本無力組建足以對抗克里姆林宮的私人武裝。但這場叛亂仍顯得愚蠢至極：他既未掌控俄羅斯安全部門，在精英階層也缺乏真正盟友，社交媒體上連篇累牘的牢騷更構不成系統的革命綱領。沉溺於自我神化的普里戈任，竟妄想挑戰這個犯罪帝國中心的教父，最終只能被迅速碾碎。

俄羅斯反對派領袖鮑里斯·涅姆佐夫的遺體覆蓋着塑料布，躺在莫斯科的一座橋上，他於2015年2月28日遭槍擊身亡。照片：法新社/蓋蒂圖片社普京的黑手黨式政權並無瓦解之虞。二十多年來，它已築起層層高牆；其政治與社會管控手段令人畏懼。曾在2011-12年普京再度出任俄總統時頗具聲勢的自由派反對力量，自戰爭爆發後便日漸式微。反戰抗議者要麼遭受積極迫害，要麼已逃離該國。與頻繁預測戰爭將導致普京政治滅亡相反，由於反反戰情緒與真實主戰情緒的雙重作用，這場戰爭在俄羅斯國內頗受歡迎。（儘管普里戈任曾批評俄軍高層，但他絕非可靠或一貫的反戰聲音。）

普京在將俄羅斯運營為黑手黨國家方面頗具天賦，而這場戰爭反映並強化了這種天賦。但該國的國際形象正面臨日益增長的風險。人們可能認為，這一形象早已因烏克蘭戰爭中的多重侵犯人權行為及俄軍的無能而毀壞。由於國際刑事法院對其發出逮捕令，普京難以成行海外。因其侵略戰爭，數十國已與俄羅斯斷交。歐美輿論雖在俄烏問題上存在政治分歧，但對普京作為領導人或俄羅斯持續進行的戰爭幾無支持。烏克蘭國旗仍在歐美城市四處飄揚。普京已長久失去西方世界。

但普京2022年入侵烏克蘭的目的並非為了贏得西方。恰恰相反，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攻擊，不僅針對烏克蘭領土，更是直指西方勢力本身。普京希望這場戰爭能助力俄羅斯與非西方世界結盟，揭露西方實力的空洞，並證明俄羅斯註定成為國際秩序的重要裁決者。這是俄羅斯的首要戰略。若戰事順利，普京本會試圖離間歐美。他仍未放棄這一圖謀，並將發動持久戰，要麼拖垮西方對烏克蘭的支持，要麼確保加入北約和歐盟等西方機構的烏克蘭淪為失敗國家。普京在烏克蘭的夢想，就是證實美國衰落的現實。

俄羅斯反對派領袖阿列克謝·納瓦爾尼（中）參加紀念涅姆佐夫的遊行，莫斯科，2020年2月。圖片來源：KIRILL KUDRYAVTSEV/AFP/Getty Images對普京而言，美國衰落等同於俄羅斯崛起。自去年開戰以來，普京刻意展現政治家姿態，派遣外長拉夫羅夫長期出訪非洲、亞洲、中東和拉丁美洲。一個月前，普京在聖彼得堡主辦俄羅斯-非洲峯會，依託後蘇聯時代俄羅斯在非洲的受歡迎程度——部分源於其與多國的經濟聯繫。他抨擊西方對俄批評虛偽，將烏克蘭戰爭歸咎於北約東擴。這種非洲外交的另一面是普京的文化保守主義：他熱衷宣稱西方墮落，將俄羅斯塑造成道德楷模。

過去幾天，普京還在約翰內斯堡的金磚國家峯會上發表了講話。巴西、印度、中國和南非——俄羅斯的金磚國傢伙伴——對普京對烏克蘭發動的戰爭並不熱情，但他們拒絕譴責這場戰爭。他們繼續與俄羅斯進行貿易，在西方實施前所未有的制裁之際，為莫斯科提供了一條至關重要的生命線。自2014年以來，普京還與中國建立了良好關係。兩國被認為是後美國國際秩序的支柱，一個擺脱美國軍國主義和民主推廣掠奪的多極世界。實現這一目標是普京領導下的俄羅斯的重大戰略目標。

普京的宏大野心顯示他是一個政治浪漫主義者。他沉迷於歷史：外交部長拉夫羅夫曾開玩笑説，普京的顧問是伊凡雷帝、彼得大帝和葉卡捷琳娜大帝。通過試圖征服烏克蘭領土，普京相信他正在恢復俄羅斯應有的輝煌。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統治的是什麼樣的國家，儘管他不會將其稱為黑手黨國家。他認為同時追求暴力和國際聲望並不矛盾。在他看來，世界就是這樣運作的：權力就是權力，在一個流氓的世界裏，權力不會歸於無辜者或膽小者。

8月23日，約翰內斯堡金磚國家會議的與會者觀看弗拉基米爾·普京的視頻演講。圖片來源：GIANLUIGI GUERCIA/AFP/Getty Images在總統任期伊始，普京以俄羅斯精明現代化者的形象示人。然而即便那時，暴力始終暗流湧動——1999至2009年的第二次車臣戰爭、針對記者的連環暗殺、2014年吞併克里米亞併入侵頓巴斯、2015年後對敍利亞城市的無差別轟炸皆是明證。隨着烏克蘭戰爭的爆發，克里姆林宮的嗜血與冷酷愈發顯著。普京行事日益無所顧忌，製造的肆意死亡與破壞與日俱增。這位70歲的領導人並未因年歲增長而變得温和，反而走向了極端化。

無論原因為何，普里戈任之死印證了普京政權顯而易見的矛盾性。這些矛盾將使俄羅斯外交政策未來更趨複雜，甚至可能使其舉步維艱。面對其犯罪政權的確鑿證據，普京將日益難以構建一個比西方更具吸引力的替代方案。俄羅斯對烏克蘭糧食供應的攻擊便是絕佳例證：通過限制烏克蘭糧食出口能力，俄方既削弱烏克蘭經濟，又推高全球糧價，而作為主要糧食供應國的俄羅斯則可從中漁利——這堪稱黑手黨式外交政策的巔峯之作。

但這種冷酷算計正在瓦解普京試圖在非洲等地建立的夥伴關係，並嚴重破壞"俄羅斯不如西方那般侵略成性、自私自利或麻木不仁"的敍事。俄羅斯通過暴力勒索獲得的短期優勢，正以犧牲其可靠性與正派聲譽為代價——後者與軍事實力同屬外交政策的核心資產。

8月24日，一名瓦格納戰士在聖彼得堡的普里戈任臨時紀念地駐足。圖片來源：阿納斯塔西婭·巴拉什科娃/路透社“克里姆林宮的權謀堪比地毯下的鬥牛犬廝殺，”温斯頓·丘吉爾曾如此評價：“局外人只能聽到低吼。”這句名言在斯大林時代尤為貼切——當時的克里姆林宮對內紛爭不斷，對外諱莫如深。1953年斯大林去世後，蘇聯政治研究常淪為複雜的猜謎遊戲，學者們只能通過分析公開活動中蘇聯官員的站位來揣測權力格局。

鮑里斯·葉利欽在與戈爾巴喬夫的史詩級較量中勝出後，憑藉民主選舉先後於1991年和1996年兩度當選總統。但2000年葉利欽指定普京接任總統，再度將權力更迭蒙上神秘面紗。普京延續了這一傳統，2008年讓梅德韋傑夫出任總統，2012年又將其替換。2012至2022年間，俄羅斯政壇陷入停滯，彷彿一個沒有政治的國家，連權力鬥爭的嘶吼都聽不見了。

打破這種政治沉寂的第一人正是葉夫根尼·普里戈任。他並未在權力走廊等待機遇垂青，而是主動率領雜牌軍直逼莫斯科城下數百公里。當攻勢止步時，普京既未將他下獄也未流放。這位瓦格納首領始終高調活躍於公眾視野，直至在眾目睽睽中殞命。權力鬥爭的醜陋已不再掩飾，借用丘吉爾另一句關於俄羅斯的名言——普京主義根本談不上是什麼謎題，它顯而易見只是場困獸之鬥。這種模式或許能維繫普京在俄國內部的統治，但絕無可能奠定持久全球領導力的根基。

邁克爾·基梅奇是天主教大學歷史學教授，2014年至2016年曾在美國國務院政策規劃部門負責俄羅斯/烏克蘭事務。他的新書《碰撞：烏克蘭戰爭與新全球不穩定的起源》將於2024年2月由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刊載於2023年8月26日印刷版，標題為《克里姆林宮教父：普京犯罪統治的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