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滿箱書籍而作的安魂曲》——《華爾街日報》
Lance Morrow
在我們紐約州北部村莊的藝術中心後方,一個滿載廢棄書籍的垃圾箱赫然在目——歷經八月的雨水浸泡,數千冊書籍已變得濕軟糜爛,正可悲地重新化為紙漿。對於在書籍崇拜中成長的人而言,這座集體墳墓令人不安。
後門的垃圾箱與藝術中心門前"圖書節"的標語形成諷刺對比:這裏宣稱出售"超過15,000本價格親民的優質二手書",全部由當地居民捐贈。而垃圾箱中的數千冊正是被淘汰的殘次品——那些被認定破損嚴重、有異味或塗劃過多無法售賣的書籍。
當然,許多新出版書籍本就粗製濫造,但目睹書籍淪為垃圾仍令人難以忍受。虔誠的愛書人認為毀書無異於褻瀆聖物。我們是印刷品崇拜的古老信徒,讓成百上千的書籍棲身書架。當原有書架不堪重負時,我們便搭建新的。書籍是摯友、先知、家神,更是我們精神劇場中永恆的角色。即便束之高閣未及閲讀,知曉它們靜靜等候——如同銀行裏的存款——也令人心安。
若你身為作家,更會享受這種智識的富足:1991年讀過的某本書,多年後當你需要引用某段話時(大約在110頁左側頁眉處),它會自動浮現記憶。你掃視書架,發現那本始終等待你歸來的書。果然在第113頁——來自一位早你半個世紀誕生的智者,那閃耀的思想穿越時空與你重逢。
這其中藴含神學意味。焚書是撒旦的行徑:我們想到1933年5月納粹在整個帝國城市裏儀式性焚燒"非德意志"書籍的場景。誠然,某些書籍或許也是撒旦之作,比如《我的奮鬥》或《錫安長老議定書》。當討論墮落為文化政治時,就會有人宣稱《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和《麥田裏的守望者》是邪惡的。
書籍崇拜已成為消亡的信仰嗎?絕非如此。我村莊圖書節上的棄書行為,實則只是反映了21世紀藏書生活的一個現實:書架不夠用了。圖書節為捐贈者提供了高尚的解決方案——將不再需要的書籍捐贈轉售。這些書會找到收養家庭,因為只有真正的愛書人才會購買二手書。
我們的子女不想要這些舊書。他們住在小公寓裏,在城市間頻繁搬遷,而書籍沉重不堪。我擁有數千冊藏書,它們將何去何從?除了電子閲讀器,我儘量不再購書。我的Kindle裏裝着近700本書,卻能塞進外套口袋。在診所候診室等待檢查時,我可以隨時沉浸於浩瀚文海。我在澳大利亞的長子是傳統書籍信仰的狂熱信徒,擁有自己的大書房,他嘲笑我的Kindle是褻瀆神靈的新事物。
但全球圖書館正加速數字化進程,脱離陳舊的物質形態,重組為輕盈、玄奧、抽象的電子存在,可無限複製。幾個世紀前,印刷書籍最初是充滿秘密與神秘的神聖之物。而鼠標一點就能複製的東西,還能保有神聖性嗎?那些古登堡時代的遺存——字跡褪色的脆黃紙頁、開膠的破舊裝幀——如今就像藝術中心對面長老會墓園裏橫陳的18、19世紀骸骨。
將書籍扔進垃圾箱,不過是21世紀這場漫長戲劇中的一個小插曲——人們摒棄實體世界,轉而投向屏幕的浮游世界。書籍的魔力在於,它們從智識與精神的空氣中、從個人記憶與民族傳統中、從數個世紀的學習與人類偉大的知識庫存中,攫取思想與意象,並將它們編碼成書面與印刷語言,成為可握在手中、融入心靈的書籍。21世紀的技術同樣從空中攫取思想與意象。這種新方式以我們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改變了信息的形而上學。
前些天,朋友們在垃圾箱中翻檢書籍,從那堆文明的殘渣中救出了品相尚佳的莎士比亞和勞拉·英格爾斯·懷爾德的作品。我也搶救了幾本。我樂於想象,當全球電力熄滅,所有屏幕漆黑、失效、毫無用處時,或許我們救下的那些書將是地球上僅存的書籍。一羣流浪的倖存者會偶然發現這些珍寶,倘若還有人識字,他們將為沃爾特·司各特爵士的高地浪漫故事驚歎不已。又或者,在懵然無知中,他們會燒書取暖。
莫羅先生是倫理與公共政策中心高級研究員,著有《打字機的噪音:新聞業回憶錄》。
圖片來源:Getty Images出現在2023年9月9日的印刷版中,標題為《為滿垃圾桶的書籍而作的安魂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