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分裂的以色列對贖罪日戰爭的紀念
By Michael Oren
最近,在特拉維夫的一個公園散步時,一位穿着考究的老者認出了我——我曾擔任以色列駐美國大使——他上前請求佔用我一點時間。“五十年前,我是西奈半島的坦克指揮官,“他開口道,“在僅十碼的距離外向敵方坦克開火。“當他揹着傷員前往急救站時,看到一排排以色列士兵的屍體。“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那些遺體都在我眼前浮現。”
他停頓片刻平復情緒,繼續講述:“回到坦克後,一名信教的士兵提議我們做感恩禱告,雖然我不守教規,但還是同意了。“但禱告時他們遭遇了埃及炮擊。他奇蹟般生還,其他所有人,包括那名信教的士兵,都犧牲了。“那個畫面同樣每天在我眼前閃現。”
淚水在他眼眶打轉。“如今我懷疑我們的犧牲是否值得。“提及總理本雅明·內塔尼亞胡及其極右翼聯盟引發的動盪,他問道:“難道那些年輕男孩的犧牲,就是為了讓我們的政府能完成阿拉伯人未竟之事——摧毀以色列國嗎?”
這位老人的記憶並非特例。數以萬計的以色列人有着相同回憶。他們記得那個贖罪日——距今正好五十年——當羊角號的餘音轉為空襲警報的哀鳴,預備役軍人從猶太教堂匆匆奔赴戰場時緊張的告別。10月6日下午2點整,埃及和敍利亞軍隊發動大規模突襲,突破以色列在西奈半島和戈蘭高地的防線,造成數百人傷亡。這兩個地區都是以色列在六年前的"六日戰爭"中征服的,那場勝利如此迅速徹底,以至於以色列領導人傲慢地認為阿拉伯人再也不敢進犯。
事實上,在蘇聯幾乎無限制的支持下,埃及總統安瓦爾·薩達特和敍利亞現任獨裁者之父哈菲茲·阿薩德決心打破現狀,並儘可能對以色列實施使其永難恢復的重創。由於軍方將領保證阿拉伯國家只是虛張聲勢,加上尼克松政府施壓要求不得發動先發制人的打擊,總理果爾達·梅厄直到最後一刻才下令動員,但為時已晚。
贖罪日戰爭期間的以色列總理果爾達·梅厄。圖片來源:美聯社這場衝突的規模和複雜性在二戰後幾乎無出其右。它不僅包含歷史上最大規模的坦克戰之一,還見證了蘇聯和美國分別向阿拉伯國家及以色列大規模空運軍事物資;阿拉伯國家的石油禁運幾乎令西方陷入癱瘓;超級大國間的對峙險些引發核戰爭。最終,美國國務卿亨利·基辛格通過巧妙的外交手段,為埃以和平奠定了基礎。
戰爭以以色列國防軍包圍埃及軍隊並兵臨大馬士革城下告終。此後以色列再未面臨過嚴重的常規軍事威脅。
作為訪問美國軍事學院的大使,我瞭解到學員們研究的並非六日戰爭,而是以色列如何在贖罪日戰爭中調整戰術,從初期失利中重整旗鼓。他們學習阿里爾·沙龍將軍大膽橫渡蘇伊士運河、切斷埃軍後路的戰例。
在美國人的國家記憶中,薩姆特堡和珍珠港的突襲並未削弱內戰與二戰的最終勝利。而相比之下,以色列雖在贖罪日戰爭中取得終極勝利,卻始終無法擺脱最初的創傷。1967年六日戰爭後傘兵在解放的耶路撒冷歡慶的畫面,永遠被1973年那些震驚失措、衣衫襤褸的以色列戰俘影像所玷污。人們目睹了1967年的偉大英雄——國防部長摩西·達揚在1973年全國電視直播中精神崩潰,以及果爾達·梅厄公開宣稱:“我們從未面臨過如此致命的威脅。”
還有那些不斷重演的場景:母親們在新壘的墳墓前崩潰。三週內,2656名以色列士兵陣亡——按人口比例計算,相當於美國在整個越南戰爭中死亡人數的三倍。
贖罪日戰爭粉碎了以色列人的身份認同。曾經對領袖充滿信心的民眾突然陷入懷疑。參戰老兵創立"即刻和平"組織,迫使政府向巴勒斯坦做出領土讓步。擔憂妥協的宗教猶太復國主義者則建立"忠誠者集團”,誓要在猶地亞和撒瑪利亞(西岸地區)建立不可逆轉的定居點。自建國以來執政的左翼工黨敗給了右翼利庫德集團,後者註定在未來50年裏主導以色列政壇40年。
以色列人感到被政客背叛——這些人不僅未能阻止戰爭,事後還將責任推給軍隊。這種背信棄義從未被徹底遺忘,而在許多以色列人眼中,內塔尼亞胡政府正在重蹈覆轍。
“自贖罪日戰爭以來最嚴重的危機”——自一月份以來震撼以色列的示威活動中,許多標語和T恤上這樣寫道。數十萬抗議者心懷多重憤懣:政府任命種族主義者和有犯罪前科者擔任高級部長職務;為未經授權的定居點和極端正統派猶太人(他們大多既不工作也不服兵役)撥付數十億謝克爾資金;對婦女和LGTBQ羣體權利的威脅;以及被三度起訴的總理獨攬大權。最重要的是,示威者反對政府削弱最高法院權力的計劃,他們認為最高法院是防止以色列從自由主義的高科技堡壘淪為不民主、清教徒式閉塞之地的最後防線。
2023年7月19日,特拉維夫,以色列預備役軍人通過宣佈拒絕服役來抗議政府的司法改革計劃。圖片來源:Matan Golan/Sipa USA/Associated Press抗議者中最活躍的是贖罪日戰爭的老兵。他們的橫幅上寫着:“1973年的士兵正在為國家的靈魂而戰。”幾位七旬老人甚至試圖從戈蘭高地的紀念館拖出一輛坦克在示威中展示。他們強調,與戰爭不同,當前的威脅來自內部,因此更具存亡意義。就像那位打斷我散步的優雅男士一樣,他們被過去所困擾,對未來充滿恐懼。他們正在自問:曾經的犧牲究竟為了什麼。
每逢贖罪日戰爭紀念日,以色列都會陷入悲慟的漩渦,今年也不例外。但在哀思之外,今年10月6日也因對這場戰爭的新視角而顯得不同。新解密的文件顯示,以色列在1973年前曾多次嘗試邀請薩達特參與和談;而《金約櫃》《要塞》等震撼人心的影片,正挑戰着"領導層無能"的傳統敍事。
人們或許也會憶起這場戰爭的積極影響:軍火空運開啓了美以戰略同盟,埃以和約為後來的《亞伯拉罕協議》乃至可能與沙特達成的和平協議埋下伏筆。值得銘記的是,以色列從贖罪日戰爭中復甦,崛起為全球最強大繁榮的國家之一。
但若任由戰爭的負面遺產——怨恨、猜忌與士氣低落——持續蔓延,這些成就將黯然失色。如今絕大多數以色列人(包括許多1973年老兵)並未參與抗議。有人指責抗議者企圖顛覆民選政府,維護富裕精英的利益。同胞相殘的陰雲正在聚集。
“猶太人的內鬥總是最醜陋的”,現任總理已故的兄長、突擊隊領袖約尼·內塔尼亞胡在1973年11月給父母信中寫道,“阿拉伯人根本無需參戰。猶太人照例會自我毀滅。“如今以色列面臨的挑戰,與五十年前如出一轍——避開這個宿命,在危機中變得更加強大。
邁克爾·奧倫於2009至2013年擔任以色列駐美大使,著有《六日戰爭:1967年6月與現代中東的形成》及《權力、信仰與幻想:美國與中東1776年至今》。
更正與補充説明本文首圖顯示的是1973年10月17日贖罪日戰爭期間,以色列裝甲運兵車在戈蘭高地行駛的場景。較早版本的圖片説明錯誤地將這些車輛標識為坦克。(已於10月3日更正)
刊登於2023年9月30日印刷版,標題為《分裂的以色列對贖罪日戰爭的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