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以色列左翼最痛恨的美國人
Elliot Kaufman
耶路撒冷
問題不在於以色列人存在分歧,而在於他們對諸多不實之事達成了共識。在人口預測數據的滋養下,以色列右翼宣稱最高法院是其政治霸權的最後障礙——這個自我延續的自由派堡壘以開明守護者自居,卻行使着超越權限的裁決權。右翼分子宣稱,一旦削弱其規模,他們將推翻"舊以色列",按照自身形象打造"新以色列"。反對派則回應道:你們對法院的看法沒錯(它非常規的權力確實是你們唯一的障礙)——而這正是我們需要它的原因。
右翼越是誇大法院權力,強調其反民主特性,其他以色列人就越將其視為民主最後的希望。該國廣泛的中間派抽象地期待司法改革,卻不信任未來多數派的治理能力。這就是為何最終會出現一個反對還政於民的親民主大眾運動。
因此,最信任同胞自治能力的摩西·科佩爾,被內行人視為以色列最危險的人物之一。一位知識分子告訴我:“對美國移民影響以色列最深的三個人分別是果爾達·梅厄、梅爾·卡亨和摩西·科佩爾。“其中一位是1973年幾乎導致以色列全面潰敗的總理,一位是1990年被恐怖分子暗殺的極右翼拉比。第三位則是我在耶路撒冷與之探討猶太國家未來的訪談對象。
科佩爾先生創立並領導着以色列前所未見的保守自由主義智庫"科埃萊特政策論壇”,該機構人脈廣泛。以色列自由派已開始以美國右翼談論喬治·索羅斯的方式評價科埃萊特——將其視為多數陰謀背後那個隱秘甚至帶有外國背景的操盤手。
“我們只做研究並提供建議,”科普爾先生説,“我們並不治理國家。”確實如此,但推動以色列司法改革的動力從何而來?法院改革是科普爾先生二十年來致力的議題,遠早於大多數政客開始關注此事。這些理念都源自科希勒特。
不僅如此。2018年因明確界定以色列猶太屬性而登上國際頭條的《民族國家法》,正是出自科普爾先生之手。2019年美國扭轉對以色列定居點的法律立場,也可追溯至科希勒特的研究與影響力。任何旨在釋放以色列商業、教育和文化領域競爭活力的舉措,很可能都有科希勒特的參與。
“我學會了系統運作方式,掌握了在議會推動事務的訣竅,”科普爾先生説,“事實證明這並不難。關鍵是要掌控文本內容,並將功勞歸於他人而非自己。基於此,我開始涉足這些事務。”
之所以説“涉足”,是因為政治並非他的主業,更非與生俱來的使命。作為巴伊蘭大學數學家和計算機科學榮譽教授,科普爾在紐約一個正統猶太家庭長大。1980年24歲時移居以色列,現年67歲的他仍常被以色列政客視為美國人。
“這裏有一大羣貴族,”他説,“每次與這些人會面,他們首先炫耀自己在以色列繁衍了多少代,彷彿在説‘你算老幾?’”。儘管“以色列左翼陣營有無數受歐洲各國政府資助的組織”,但科希勒特主要資金來自美國猶太人的事實仍被批評者視為不正當。
即便是科普爾先生的自由市場保守主義,有時也被視為美國舶來品而遭人摒棄。他反駁道:“據我所知,社會主義也不是以色列發明的。”更何況,“保守主義思想深深植根於猶太傳統,而以色列正是猶太國家。”
傳統觀點認為以色列必須做出選擇——要麼更加猶太化而減少民主,要麼更加民主而削弱猶太屬性。科普爾先生徹底顛覆了這一觀點。他認為,要變得更猶太化,以色列首先必須更加民主和自由。他在2020年著作《純粹猶太教》中寫道:“舊式猶太復國主義認為大政府能引導公民實現猶太性與民主的理想平衡,這種觀念完全本末倒置。”一個權力更有限的政府將“為我們創造自主探索解決方案的機會”。
他將猶太教視為“某種語言,是自下而上演變的產物”。當它僵化為典籍、拉比或官僚的強制命令時,人民的創造才能就會枯萎。他寫道:“以色列不僅要讓公民免受外國敵人和異域文化的威脅,更要讓他們擺脱本國政府和未經民選的權力掮客的束縛。”
這正是科希勒論壇的使命。該論壇成立於2012年,科普爾表示其聚焦國家主權、“真正代議制民主”以及“個人自由與自由市場經濟——我認為這兩者實為一體”。這些理念共同構成了釋放以色列最大優勢——其人民潛力——的統一願景。“我敢説,如果我們能釋放這個國家的天才創造力,各個領域都會像高科技產業般蓬勃發展。”他如此斷言。
“高科技行業成功跑贏了監管者。但看看以色列其他行業:銀行業是卡特爾壟斷,電力公司一家獨大,標準機構也……”科佩爾先生滔滔不絕地列舉着建築法規、進口限制、廣播許可、工會和學校等領域的現狀。在每一個領域,他都能指出改革成果——引入競爭機制、增強透明度或下放權力。雖然進展緩慢,但重大突破仍有可能。在我們訪談後不久,總理本雅明·內塔尼亞胡就宣佈計劃向符合歐洲標準認證的商品開放以色列市場。
談及司法改革時,科佩爾解釋道:“讓我告訴你來龍去脈,為何這個法院與眾不同。當勞工猶太復國主義者意識到他們可能無法像1977年之前那樣繼續掌控國家(那是他們首次敗選)後,就開始將權力轉移至司法系統。”1978年進入最高法院的巴拉克大法官發動了“司法革命”,使法院擺脱了保護政治領域的常規約束。更甚者,大法官們還利用其在司法任命委員會的顯赫權力,實現了‘自我複製’。”
科佩爾引用美國法學家理查德·波斯納2007年在《新共和》雜誌的文章説:“波斯納法官稱以色列大法官是‘開明專制者’。”這位法官總結道:“巴拉克憑空創造的司法權力之巨,連美國最激進的最高法院大法官都難以想象。”
這個法庭可能不會允許自身被改革。1992年,巴拉克大法官曾宣稱"人民是主權者,《基本法》至高無上”,並承諾將"完全遵從《基本法》條文"進行裁決——這些法律已被法院視為事實上的憲法。如今大法官們卻表示他們也能推翻《基本法》。
科佩爾先生的説辭頗具説服力,今年他的理念終於迎來高光時刻。但當本屆以色列政府推行這些理念時,卻遭遇了廣泛而激烈的反對。抗議活動使國家陷入癱瘓,嚴重削弱的內塔尼亞胡不得不介入並下令撤退。
問題出在哪裏?“若要推行重大改革,必須經過周密籌劃和審慎推進,“科佩爾指出,“政府準備不足,操之過急。“當執政者尋求妥協時,反對立場已然固化。“如今執政聯盟中的成員,“他總結道,“必須學會如何負責任地施政——而他們顯然還沒學會。”
更棘手的是,被法院賦予準司法權的獨立公務員——總檢察長已勒令內塔尼亞胡不得參與任何司法改革事務。這嚴重阻礙了改革進程,尤其考慮到"內塔尼亞胡很可能是執政聯盟中最温和的成員”。
科佩爾先生的態度也有所緩和。“自1月4日改革方案公佈以來,我一直在做的就是與反對派對話,“他表示,“如果能拋開所有利益和身份立場,‘在無知之幕背後’進行理想中的對話,就能達成妥協。”
哲學家約翰·羅爾斯提出的"無知之幕"思想實驗,對政治家的吸引力或許遠不及數學家。“可悲的是,“科佩爾先生嘆道,“人們完全拒絕置身於這層無知之幕之後。“起初,他們以以色列缺乏權力制衡為由爭辯,而科佩爾先生會以贊同態度令其愕然——他不僅認同問題,還提出強化議會監督政府職能、提高《基本法》修訂門檻等解決方案。“解決行政與立法機關關係失調的方案,絕不是讓法官攫取更多權力,“他強調,“若對立法和行政體系不滿,就該着手修復它。”
他表示此時人們就會興趣索然,因為權力制衡不過是他們的"形式論據”。真正驅使他們的是對右翼可能採取行動的恐懼。“他們本質上在説:看啊,我們陣營寧願讓行政國家和司法官僚體系比民選政府擁有更大權力,因為前者比後者更能推進我們的利益。“科佩爾先生雖表理解,“但這絕不能被稱為民主”。
司法改革將何去何從?“我認為政府應達成妥協,然後宣佈不再推進改革,“他説道。這雖是大規模讓步,卻正是民調顯示以色列民眾所期望的。科佩爾主張參照德國模式大體調整法官遴選機制:由議會按比例任命的遴選委員會需獲得絕對多數同意才能任命法官。妥協精神本應被制度化,但若反對派持續高呼"政變”,這個核心要義恐將湮沒無聞。
這場抗議運動從某種意義上是"以色列民主的證明”,但也出現了令人不安的轉向。“我沒想到他們會把軍隊當作博弈籌碼,“他談到預備役軍人抗議、抗命威脅和軍方高層介入時説。科希萊特基金會的最大捐助者、美國投資人亞瑟·丹奇克在費城郊區被抗議者騷擾數月,最終同意停止資助該智庫。丹奇克的一位友人告訴我,這位億萬富翁從未預料到事態會如此惡化。左翼報紙《國土報》讚許地寫道"來自費城的30名以色列人"成功"説服"了丹奇克先生。四月,反對者還封鎖並破壞了科希萊特的辦公室。
達成妥協並非易事。“就在昨天,“科佩爾先生説,“我和對方陣營的人坐在一起。他向我抱怨説,他左翼的人”——他指的是政治立場——“不斷質問他’為什麼要妥協?內塔尼亞胡已經窮途末路了’。”
科佩爾先生反思這場動盪:“這個國家,很多人都堅信自己才該當總理。“但"內塔尼亞胡長期掌權,某種程度上堵塞了政治體系。這就是他招致如此多敵意的原因。他的反對者大多是想上位的前下屬。”
今年,以色列傳統精英階層和普通選民屢屢挫敗科佩爾的雄心,給他帶來無盡困擾。但與雙方陣營的人不同,他始終對同胞及其共同事業充滿信心。
“我最嚮往的猶太人迴歸以色列的願景記載在《撒迦利亞書》中,“這是希伯來聖經的預言書之一。“那裏沒有宏大的描述。先知只説:‘到那日,必有年老的猶太男女坐在耶路撒冷街上,孩童在街巷玩耍。‘兩千年後,我的父母成了那些老人,我的孩子、孫輩成了那些孩童。其餘一切都是恩賜。能親歷這個時代,我深感幸運。所以你認為我對未來樂觀嗎?我們終將安好。眼下不過是經歷陣痛,總會過去的。”
考夫曼先生是《華爾街日報》的讀者來信編輯。
圖片來源:芭芭拉·凱利本文發表於2023年9月30日的印刷版,標題為《以色列左翼最愛憎恨的美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