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最具創新力公司之一遭遇長期乾旱期——《華爾街日報》

20世紀屬於3M那些不拘一格的頭腦。

這家美國製造業巨頭自創立之初，就給予研究人員極大的自由去追逐各種創意——儘管許多最終走進了死衚衕。但那些成功的發明卻永遠改變了世界：思高膠帶、美紋紙膠帶、錄像帶、便利貼、N95口罩、人造草皮、心臟藥物。

3M擁有粘合劑與研磨劑的專利，還開發出能反光、防水、隔熱隔冷的專有塗層和薄膜——這些材料構成了公路標誌牌、防風雨窗户以及防污漬衣物地毯的核心。其光學薄膜讓數百萬筆記本電腦、智能手機和平板電視的屏幕更加明亮。

據部分投資者和公司元老透露，如今一種謹慎的氛圍籠罩着位於明尼蘇達州梅普爾伍德的3M總部及研發園區，抑制了當年締造這家企業的躁動野心。新產品越來越少，爆款更是寥寥無幾，而這一創新枯竭期來得再糟糕不過。

已退休的3M科學家羅伯特·阿斯穆斯。圖片來源：蒂姆·格魯伯/華爾街日報今年夏天，該公司同意支付高達125億美元和解涉及消防泡沫中PFAS（全氟烷基物質）的訴訟。分析師稱，3M可能還需支付數十億美元來解決與PFAS相關的個人傷害索賠以及美國國內外水土污染訴訟。

3M公司首席技術官約翰·巴諾維茨表示，公司減少產品發佈數量體現了其"質量優於數量"的戰略轉型。目前3M正將資源集中於氣候拯救技術、暢銷電動汽車零部件等高增長潛力領域。他強調：“我們的研發體系依然充滿活力。”

現任與前任科研人員指出，這種策略使得新創意更難通過管理層質疑的重重關卡。數十年來，3M向來以產品海量投放市場著稱，堅信多數產品能盈利，少數會成為必需品。如今公司已放棄"新產品貢獻30%營收"的傳統目標。

“高層管理者誤以為自己能預判市場成敗，實際上我們需要更多產品進行市場測試才能驗證可行性，“曾獲3M最高科技榮譽"卡爾頓學會"會員的前醫療保健科學家羅伯特·阿斯穆斯表示。

3M首席技術官約翰·巴諾維茨稱公司"研發體系依然充滿活力”。圖片來源：Nate Ryan/華爾街日報首席執行官邁克·羅曼通過多輪裁員重組精簡架構，僅今年就裁減8500名員工。2024年，3M計劃分拆佔年銷售額340億美元四分之一的明星業務——醫療保健部門。公司稱此舉將加速增長。分析師指出，分拆帶來的數十億美元股息可緩解法律訴訟支出壓力。

羅曼曾表示，3M公司的口號——“創新"仍是其優先事項。3M將淨銷售額的5%以上投入研發，雖低於上世紀90年代末近7%的峯值，但仍高於霍尼韋爾或杜邦等工業同行。去年，3M在研發上花費了近20億美元。

作為道瓊斯工業平均指數成分股近50年的3M公司，其股價自羅曼2018年掌舵以來已腰斬。倫敦梅亞資本（持有7.6萬股）的Abdulaziz Alnaim等投資者表示，儘管這主要與責任訴訟有關，但也反映出該企業的創新動力正在減弱。

“不幸的是，他們已經迷失了方向。“他説。

明尼蘇達州梅普爾伍德3M創新中心展示的部分粘合劑產品，包括便利貼、醫用膠帶和工業粘合劑。圖片來源：Nate Ryan/《華爾街日報》重大失誤

3M的創新原則在一個多世紀前由威廉·麥克奈特奠定，這位在南達科他州農場長大的男孩。

1902年公司成立幾年後，麥克奈特以助理簿記員身份加入3M，後成為總裁。他帶領公司從掙扎求存的砂紙製造商轉型為生產數千種工業、汽車和家居產品的企業。

儘管麥肯奈特的事業起步於流水線時代的黎明，但他堅信員工的自主性與主動性。據公司史料記載，他曾説：“錯誤在所難免，但如果一個人本質上是正確的，長遠來看，他所犯的錯誤遠不及管理層獨斷專行造成的後果嚴重。”

他創立了著名的"麥肯奈特原則”。其中一條允許研究人員將15%的工作時間用於與日常任務無關的項目——即使這些項目遭到主管反對。

這些原則倡導協作精神，鼓勵研究人員分享發現。便利貼的誕生就源於科學家亞瑟·弗萊的靈光乍現：當教堂讚美詩集的書籤不斷滑落令他困擾時，他想起公司研討會上討論過半粘性膠劑。該產品1980年上市後立即風靡市場。

研究工程師亞倫·尼南伯正在明尼蘇達州梅普爾伍德市3M園區實驗室操作配備噴漆修復頭的機械臂。圖片來源：內特·瑞恩/華爾街日報1984年以軟件工程師身份加入公司的伯納德·岡薩雷斯回憶，他習慣穿梭於實驗室與同事交流。“這堪稱第二大學，“他説。他將部分所學應用於開發心臟泵、內窺鏡和反光道路標線等產品，這些產品至今仍在銷售。

1990年代，幾位研究人員利用15%自由時間將塑料轉化為具有特殊光學特性的薄膜。高分子工程師詹姆斯·瓊扎坦言當時管理層曾質疑項目價值。“但我們心知肚明，“他説，“我們看到了潛力。”

在一次演示中，研究人員將這種薄膜放入電子錶內，向高管們展示它如何顯著提升顯示屏亮度。這個團隊的説服力足以讓3M公司投入數億美元開發多層光學薄膜。該技術被首次應用於為芭比娃娃的裙子和鞋子增添閃光效果。

已退休的高分子工程師詹姆斯·瓊扎。圖片來源：蒂姆·格魯伯為《華爾街日報》拍攝當這種薄膜開始應用於筆記本電腦、平板電視和手機的液晶顯示屏時，驚人的收益隨之而來。去年退休的卡爾頓學會成員瓊扎表示，3M的多層光學薄膜產品組合創造了數十億美元的銷售額。

但屏幕技術持續進步，尤其是智能手機領域。如今市場增長最快的領域屬於有機發光二極管（OLED）。儘管3M生產與OLED設備相關的產品（包括透明粘合劑），但該公司表示，液晶顯示屏市場的萎縮使其財務受到衝擊。

3M稱其薄膜正應用於日益廣泛的產品中，從虛擬現實頭顯到隔熱窗户。巴諾維茨表示，為舊材料尋找新用途是該公司創新方法的標誌。

去年離職的前研究總監羅伯·基施克指出，3M在智能手機顯示屏市場的地位下滑是其困境的體現。研究人員被鼓勵對現有產品進行漸進式優化，而非追求顛覆性的全新突破。

“如果你開始強迫人們消除風險，那麼最終你做的只會是以前做過的事或別人正在做的事，”擁有20多項專利貢獻的基施克表示。

3M公司稱其在改進現有產品與創造新產品之間保持着工作平衡。

基施克和其他人表示，公司仍能感受到詹姆斯·麥克納尼等前任領導的影響。這位通用電氣前高管在2000年代初擔任了四年CEO，他推行的"六西格瑪"管理法——一套在通用電氣用於衡量和標準化業務流程的體系——被3M研發人員視為扼殺創造力的桎梏。

明尼蘇達州梅普爾伍德市3M公司園區內陳列的研磨產品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Nate Ryan在2012至2018年擔任CEO的英格·圖林任期內，3M股息增長超一倍，並斥資數十億美元回購股票。同期研發支出僅小幅增長。即便如此，圖林2016年仍向投資者表示希望提高研發效率，稱3M進行大規模投資時"同樣期待鉅額回報”。記者未能聯繫到麥克納尼和圖林置評。

科學家鮑勃·史密森見證了3M文化的變遷。他1988年以暑期技術助理身份入職，仍記得當時研究人員每天上午11點聚集在餐廳的非正式討論如何直接推動了他參與項目的進展。去年退休時，他表示這類交流已不復多見。

研究創新領域的杜克大學商學院教授莎倫·貝倫宗表示，3M公司讓人回想起工業巨頭主導強大研發機構的時代：施樂帕克研究中心（誕生了激光打印機和以太網技術），以及貝爾實驗室（研究人員因發明晶體管等成果多次獲得諾貝爾獎）。

傳統工業巨頭已基本將這一角色讓位於微軟和谷歌等科技巨頭——這些公司正投入數十億美元開發人工智能和量子計算。“讓3M維持一個耗資巨大的大型研究員實驗室，從事可能由高校專家以更低成本完成的研究，其必要性並不明確。“貝倫宗説道。

前進動力

在3M公司409英畝的園區內，最新的建築之一是卡爾頓科學中心。其玻璃幕牆在紅磚結構的其他實驗室建築中格外醒目，入口處陳列着五塊展示3M產品的衝浪板。

該中心及其同名學會"卡爾頓協會"得名於接替麥肯尼擔任總裁的理查德·卡爾頓。他1921年降薪以實驗室助理身份加入3M，與麥肯尼一樣都是創新理念的佈道者。

馬克·費爾班克斯上月在3M卡爾頓科學中心工作，該實驗室測試電動汽車及其他設備電池外圍材料。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Nate Ryan該中心是3M公司電動汽車技術研究的基地，去年相關業務銷售額增長30%，達到5億美元。其中一項產品是為電動汽車電機設計的絕緣材料，其雙面塗有遇熱膨脹的粘合劑，用於粘合電機導線，從而節省製造時間和成本。

3M全球戰略與業務發展總監薩姆·圖特羅表示，更具前瞻性的是與碳捕集相關的產品，該行業年產值可能高達2萬億美元。公司"15%自由時間"的傳統得以延續，圖特羅稱已有70多名員工將這些時間用於相關研發項目。

去年，3M收購了加拿大小型企業Svante的股份，該公司發明了一種用於捕集二氧化碳的層壓材料。3M將為Svante生產這種材料，其目標是到2030年將該技術應用於工廠，通過從大氣中清除數噸碳來應對氣温上升。

此類項目持續為3M吸引人才，公司每年約有40名博士科學家加入企業實驗室。但並非所有人都留下，比如2018年加入的康奈爾大學材料科學與工程博士本·麥克默裏。

他參與了3D打印研發團隊，並對3M的技術實力印象深刻。但他認為產品開發速度過慢。2021年他離職加入材料科學公司Interfacial，稱後者"從創意到產品的整體流程更快”。

3M卡爾頓科學中心的大廳裏，五塊衝浪板被彩繪成代表3M業務與產品領域的圖案，從左至右依次是：醫療保健、安全防護、工業製造、電子與能源以及消費品。攝影：Nate Ryan/華爾街日報3M的未來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其如何應對一項重大創新帶來的餘波。該公司自1940年代開始生產的PFAS化學物質具有耐熱抗油污特性，其中一種曾被用於消防泡沫，但3M還銷售兩萬種含該成分的其他產品，包括部分砂紙和醫用夾板**。**

儘管3M已就市政水處理廠的投訴達成和解，但仍面臨加利福尼亞州、紐約州等多州指控其工業排放PFAS及處置含該化學物質產品導致水土污染的訴訟。另有數千名個人原告起訴稱PFAS導致其健康問題。

3M聲稱PFAS的生產和使用是安全的，但計劃在2025年底前停止生產並尋找替代化學品。其PFAS年銷售額約13億美元。雖然在氣候科技等市場取得成功可能改善局面，但3M仍面臨激烈競爭。

退休科學家小奧萊斯特·本森攝影：Tim Gruber/華爾街日報奧萊斯特·本森小先生，一位因其在光學薄膜、研磨劑和反光產品領域的貢獻而獲得卡爾頓榮譽獎的專家，對公司將找到自身定位充滿信心。

“當情況變得像現在這樣艱難時，你必須做出決定，“去年退休的本森表示，“要麼選擇放棄認輸，要麼奮力突圍。3M公司擁有克服困境所需的一切資源。”

聯繫記者約翰·基爾曼請致郵：[email protected]

本文發表於2023年10月6日印刷版，標題為《3M創新遭遇乾旱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