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曾在街頭乞討的朝鮮脱北者追逐K-pop明星夢

首爾——初看之下，劉赫（音）像一名典型的K-pop説唱歌手。他穿着寬鬆的褲子，戴着黑色無檐帽和Air Jordan運動鞋，脖子上掛着一條銀色鏈子。

但劉赫代表了韓國音樂產業的一個新變化：這位有抱負的K-pop明星來自朝鮮。

即使以艱苦奮鬥的嘻哈藝人的標準來衡量，劉赫的背景故事也充滿了磨難和痛苦。23歲的他小時候在朝鮮街頭偷竊和乞討——他的家庭非常貧困，當地士兵偶爾會給他施捨。他在十幾歲之前逃離了朝鮮，輾轉三個國家才獲得自由。

在他的新家，他找到了機會，但也經歷了孤獨、債務和絕望。

劉赫説，在許多方面，韓國比他的出生國更艱難。“朝鮮的生活在身體上很艱苦，”他説，“但韓國的生活在情感上很艱難。”

劉赫表示，他想與那些像他一樣經歷過困難的人建立聯繫。照片：《華爾街日報》的Jean Chung劉赫的困境反映了過去幾十年裏超過3.4萬名朝鮮人移居韓國後所經歷的艱難歷程，他們在韓國常常被視為二等公民。由於缺乏培訓和幫助，許多人難以維持生計，從事低薪工作。調查顯示，五分之一的朝鮮脱北者表示，他們後悔用朝鮮的生活換取韓國的生活。

但近年來，脱北者正不斷突破界限。其中兩人已成為韓國國會議員，另有一人於今年早些時候成為該國首位獲得全職教授職位的脱北者。據首爾非營利組織"朝鮮人權數據庫中心"統計，2019至2022年間，在韓國成為管理者、高級官員和政治家的前朝鮮居民人數翻了一番。

援助脱北者的非政府組織"自由朝鮮"韓國辦事處主任Sokeel Park表示，像大約十年前來到韓國的俞某這樣的年輕脱北者，往往比過去的脱北者更具個人主義精神和雄心。他補充説，許多人通過YouTube或其他社交媒體來消除他們無助的形象。

“K-Pop將是下一個突破口，“Park説。

朝鮮是全球信息管制最嚴格的國家之一，藝術創作充斥着宣傳內容並神化領導人金正恩。孩子們唱着《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這樣的歌曲。從技術上講，朝鮮禁止所有外國內容。近年來，該政權甚至因傳播或觀看K-pop視頻而處決民眾——而這正是俞某現在想要創作的音樂類型。

三年前成為韓國議員的脱北者之一池成鎬表示，他的成就給許多其他在俄羅斯或中國打工時偷偷觀看他YouTube視頻的朝鮮人帶來了希望。和俞某一樣，池成鎬並非在特權環境中長大，曾靠乞討為生。少年時期，他因偷火車煤而失去了一條腿和一隻手。

“我告訴其他朝鮮脱北者，只要你想，甚至能當上韓國總統。”季某説道。

劉赫（音）與金碩（音）以SB Boyz組合身份在首爾演出。圖片來源：Jean Chung/華爾街日報### “我們其實就是乞丐”

劉赫在朝鮮東海岸以温泉聞名的鏡城郡長大。據他所述，三歲時父母離異。父親將家產揮霍於酗酒和賄賂官員以逃避勞動——這是朝鮮所有健全公民的法定義務。母親則另居他處，後逃往韓國。

七歲那年，目睹祖母在火車站地板上撿拾米粒的場景後，劉赫自覺肩負起養家重任。他偷盜水泥轉賣換錢，有時乾脆沿街乞討。幾位認出他的朝鮮士兵偶爾會施捨食物或日用品。

“我們本質上就是乞丐，只不過碰巧還有間房子。”劉赫回憶道。

後來，素來疏遠的母親傳來消息，懇求他前往韓國團聚。因母子隔閡，他斷然拒絕。母親繼而遊説劉父協助勸説，承諾若兒子同意離朝便按月寄錢。灌下兩瓶燒酒後，父親對當時12歲的兒子展開勸説：去和你母親生活吧，到南方追求更好的人生。

“我會更加努力改善這裏的處境，成為你祖母更好的兒子，”他的父親説道。在劉的記憶中，父親高大英俊，步履從容。

韓國坡州市一處軍事崗哨，靠近朝鮮邊境。圖片來源：安永俊/美聯社### 韓國生存記

劉的南下之路跨越三國，歷時半年。抵達首爾時，他年僅13歲。

他參加了為脱北者設立的三個月強制性適應課程。儘管被安排與類似背景的孩子同住免費寄宿學校，他仍感到格格不入，大部分時間獨來獨往。

他拒絕與母親同住——母子關係疏遠，他也不願依賴其經濟支持。後來他在韓式烤肉店打工賺取零花錢。

在韓生活兩年後，劉遭遇晴天霹靂：父親去世了。

當他在寢室消化這個噩耗時，憤怒席捲而來。父親是他最愛最思念的人，是始終站在他這邊的唯一支柱。得知父親死於肝病併發症後，他更痛心疾首——若在韓國，這種疾病本可得到治療。

“我是孤獨者中最孤獨的那個，”劉説。

劉對學校不太感興趣，但他喜歡學習韓語和詩歌。鑑於這些興趣，一位高中老師建議他嘗試寫説唱歌詞，這是一種他當時知之甚少的音樂類型。

他發現自己能夠與通過YouTube發現的説唱歌手及其音樂產生共鳴。他開始觀看一檔名為《Show Me the Money》的韓國熱門説唱對戰節目，並遇到了在韓國與焦慮和困難作鬥爭的説唱歌手。

劉赫上個月在首爾演出前化妝。照片：Jean Chung為《華爾街日報》拍攝金碩是SB Boyz目前的三名成員之一。照片：Jean Chung為《華爾街日報》拍攝他特別與美國嘻哈藝術家Lil Peep 2018年的歌曲《Life Is Beautiful》產生了共鳴。這首歌探討了抑鬱和對孤獨死亡的恐懼。“感覺就像我的故事，”劉説，他仍然帶着淡淡的朝鮮口音。

即使劉通過説唱歌詞為他的陰暗想法找到了宣泄口，他的生活仍面臨更多的動盪。他從一所藝術學院退學。劉説，他在被騙後欠下了大量債務。這導致他在三星半導體工廠的車間工作——這是一份不需要大學學位的工作。

於是，他的生活再次發生了轉變。

從工廠工人到K-pop歌手

多年來，韓國流行音樂呈現出多種形式。有像Blackpink這樣的女子組合，也有像BTS這樣的男子樂隊。十年前，中年歌手Psy憑藉《江南Style》一炮而紅。如今，K-pop組合中甚至出現了全外籍成員、公開的LGBTQ人士，乃至虛擬偶像。

但朝鮮人尚未大規模進入這一行業。

通過共同熟人的介紹，柳赫結識了Michelle Cho。Cho曾是韓國頂級音樂公司SM娛樂的藝人經紀與開發（A&R）代表，哈佛畢業後在SM工作數年，後離職創立獨立廠牌Singing Beetle。

上月，Singing Beetle廠牌創始人Michelle Cho（中）與旗下組合SB Boyz成員柳赫（穿灰色連帽衫）及金碩（音）在首爾查看社交媒體動態圖片來源：Jean Chung for Wall Street Journal初次見面時，柳赫向Cho展示了自己創作的歌曲。Cho隨即為他提供週末説唱培訓。約一年後的2021年夏末，柳赫辭去三星工廠的工作，正式投身音樂事業。

柳赫最初就讀藝術學院是懷揣演員夢。他想着若成為演員，或許有一天朝鮮的親友能看到他的作品、認出他的面孔，知道他過得很好。而加入SB Boyz後，他擁有了更廣闊的觀眾羣。

“歸根結底，這世上沒有誰不曾經歷過困境，”俞勝民説，“我希望用我們的音樂感動世界。”

世界童子軍大會的參加者在首爾觀看K-Pop演唱會。圖片來源：Korea Pool/Associated Press### ‘永不再來的昨日’

俞勝民是SB Boyz組合的第一位成員，該組合以Singing Beetle廠牌命名。目前，該組合還有另一位脱北者金碩（音）和美籍華人郝埃裏克（Eric Hao，藝名Kenny）。Singing Beetle計劃在SB Boyz明年在美國首次亮相之前再增加兩名成員。

儘管有着新穎的背景故事，SB Boyz想要突破仍面臨巨大挑戰。數百家韓國公司在全球範圍內搜尋有潛力的流行明星人才，每年有數萬人參加試鏡。只有一小部分人能獲得簽約：根據韓國官方機構韓國創意內容機構的最新數據，韓國僅有1,375人註冊為歌手練習生。

在這個精英羣體中，每年只有幾十個K-pop組合能夠出道。

首爾的音樂評論家車宇鎮（音）表示，將任何K-pop組合推向全球明星地位的營銷成本正在上升，這可能對Singing Beetle這樣的初創公司構成負擔。但他補充説，SB Boyz即使音樂風格相對主流，也可能被視為和平與和解的象徵，這有助於他們脱穎而出並吸引粉絲。

遠東韻律樂隊成員James Roh表示，當今人們渴望聽到不同的故事和視角，世界已為SB Boyz這樣的新團體做好了充分準備。該樂隊是2010年首個登頂美國公告牌百強單曲榜的亞裔團體。“我認為此前從未有人真正聽過朝鮮人的流行音樂，“Roh説道。

在為SB Boyz創作的一首備選歌曲中，柳韓蔚用韓英混雜的歌詞寫道：“若明日只是回聲/永不再來的昨日就放手吧/當你突感恐懼時/請選擇相信”，表達了對自由的哲思。

柳韓蔚表示希望與經歷相似困境的人們產生共鳴。“看到連脱北者都能懷揣遠大夢想，我希望其他邊緣羣體也能在人生中勇敢追夢。”

米歇爾·趙希望SB Boyz的歌曲能引發廣泛共鳴。圖片來源：Jean Chung/華爾街日報### 「我們是SB Boyz！」

SB Boyz的日程表排滿了舞蹈課、説唱聲樂訓練、每日英語測試以及培養文化敏感度的"全球公民"課程。在首爾Singing Beetle辦公室的玻璃牆上，黑色馬克筆寫着英語會話練習題，比如"你昨天做了什麼？”

團隊另一位脱北成員金某在相對優渥的環境中長大，甚至接觸過走私流入的K-pop歌曲和MV。與朝鮮説教式音樂不同，這些歌詞對愛情與人際關係的探索令他震撼。

“我希望創作出從第一句就能打動人們內心的音樂，”23歲的金某説道，他大約四年前來到韓國。

在最近一個週六的晚上，劉和金某在首爾的一個“多元文化節”上登台進行街頭表演。他們面前只有零星的觀眾。

“大家好，我們是SB Boyz！”兩位歌手説道。

他們翻唱了一首韓國嘻哈歌曲，劉還改編了其中一段歌詞。最後，他們活力四射地跳起了防彈少年團的《Idol》。表演結束時，觀眾已增至近50人。

走下舞台後，表演完仍氣喘吁吁的劉認為，他應該更把舞台當作自己的主場，更好地帶動觀眾。他給自己的表現打了6分（滿分10分）。

無論機會多麼渺茫，劉已踏上了一條在朝鮮會被禁止的職業道路。

“對比過去和現在的我，我快樂多了，也正常多了，”劉説。

請致信Jiyoung Sohn：[email protected]，以及Dasl Yoon：[email protected]

更正與補充這位來自朝鮮的K-pop追夢者名叫劉赫（Yu Hyuk）。本文早期版本誤拼為Yoo Hyuk。（更正於11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