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基辛格的世紀 - 《華爾街日報》

在美國曆任國務卿中，從未有人像亨利·基辛格在任期間獲得如此盛名。1974年《新聞週刊》封面將他描繪成漫畫英雄"超級K"，《時代》週刊稱他為"世界不可或缺的人"，蓋洛普民意調查將他列為全美最受欽佩的男性。1972年《生活》雜誌跨頁照片中，他與包括吉爾·聖約翰在內的一眾女星同框。

然而也沒有哪位前國務卿遭受過更猛烈的抨擊。在眾多反基辛格著作中，最具影響力的是克里斯托弗·希欽斯2001年出版的《審判亨利·基辛格》，該書直指基辛格應對"印度支那、智利、阿根廷、塞浦路斯、東帝汶等多地戰爭罪和反人類罪"負責——儘管書中僅提及另一處所謂犯罪現場孟加拉國，蘇聯更只被提及三次。這些指控如附骨之疽，晚年基辛格公開露面時常遭遇抗議，但它們與歷史記錄存在明顯出入。

基辛格曾以歸化公民身份先後擔任尼克松與福特總統的國家安全顧問和國務卿——1973年9月至1975年11月期間同時執掌這兩個要職。其政績包括：與蘇聯達成首份《限制戰略武器條約》和《反彈道導彈條約》、推動中美關係破冰、促成贖罪日戰爭停火、結束美國越南戰爭介入（為此他與北越代表黎德壽共同獲得1973年諾貝爾和平獎）。

對於1938年作為納粹德國難民抵達美國、白天賣剃鬚刷晚上學習、二戰期間先服役於步兵後轉入反情報部門的基辛格而言，這些成就絕非易事。與許多猶太難民一樣，他本可滿足於學術生涯——在哈佛大學如魚得水的他，曾寫出預示性本科論文《歷史的意義》和關於後拿破崙時代歐洲均勢的傑出博士論文。

但基辛格渴望更廣泛的影響力。1957年著作《核武器與對外政策》開啓了他作為公共知識分子的生涯，書中"有限核戰爭"的顛覆性觀點恰逢蘇聯發射人造衞星後美國陷入信心危機的重要節點。

1960年代擔任紐約州長洛克菲勒首席外交政策顧問期間，基辛格開始發揮政治影響力。當洛克菲勒1968年最後一次共和黨總統提名競選失敗時，這位學者似乎註定要重返校園。不料其政敵尼克松卻任命他為國家安全顧問。

“但基辛格只是個教授，“艾森豪威爾曾質疑道，“教授只適合做研究，不該委以實權。“這成為艾克少有的誤判：基辛格迅速展現出嫺熟的官僚手腕。他既與敏感孤僻的總統保持密切對話，又構建了包括約瑟夫·艾爾索、斯圖爾特·艾爾索兄弟記者和《華盛頓郵報》出版人凱瑟琳·格雷厄姆在內的多元社交網絡。

然而，基辛格真正的貢獻在於其戰略家與談判家的身份。當1976年被要求評價自己的政治才能時，他回應道：“我始終嘗試——成敗自有歷史評説——貫徹一個統領全局的戰略理念。“他將宏大的戰略構想與不知疲倦的"穿梭外交"相結合，並具備精準解讀外國對手心理的能力。

尼克松從林登·B·約翰遜手中接過的遺產令人堪憂。美國深陷越南戰爭泥潭，過度投入卻節節敗退。蘇聯從中東到南美不斷擴張勢力範圍，並在核軍備競賽中佔據上風。尼克松政府的核心戰略是通過快速撤軍實現地面戰爭"越南化”，同時將重點轉向對北越的戰略轟炸，並試圖利用中蘇分裂的契機。

1972年，該政府完成了基辛格所稱的"三連勝”：尼克松2月訪華、5月莫斯科峯會，以及基辛格10月在巴黎與黎德壽的突破性會談。在給尼克松的電話中，基辛格提到"我們編織了整個精密的關係網。當初提出’連環套’戰略時，所有人都在嗤之以鼻。”

為實現這一戰略三重奏，基辛格甘願犧牲棋盤上的次要棋子。巴基斯坦優先於印度和東巴基斯坦（後成為孟加拉國），因為伊斯蘭堡是通往北京的關鍵通道。南越和台灣則發現美國是個善變的盟友。基辛格長期辯稱，戰略決策必然是在兩害相權中取捨，而眾多批評者聚焦於這些抉擇背後的人道代價。

尼克松的垮台對基辛格產生了矛盾的影響。一方面，這使他更加強大。當贖罪日戰爭爆發時，尼克松深陷國內政治危機無暇他顧，基辛格實質上掌控了全局。然而水門事件後國會權力的擴張，最終葬送了美國在越南體面撤軍的努力。1975年西貢的陷落成為一劑苦藥。

水門事件期間，法國政治哲學家雷蒙·阿隆曾警告基辛格：“你最好祈禱（尼克松）平安無事，因為他倒台的那一刻，下一個就輪到你。“這一預言後來應驗了。

1970年代，從威廉·F·巴克利到加州州長羅納德·里根，保守派人士紛紛抨擊與莫斯科和北京的和解政策。隨着冷戰接近尾聲，里根推行自己的緩和政策時，左翼對基辛格的批判愈演愈烈。1991年蘇聯解體後，人們更輕易地譴責美國在冷戰期間犯下的"次惡”。但其他政府同樣面臨類似選擇，同樣偏愛軍事獨裁者而非馬克思主義者，同樣派遣美軍進入他國領土。

針對基辛格的過度苛責並非完全出乎他意料，這不僅源於他早年遭遇的反猶主義經歷。這位年輕的歷史學者早就清醒認識到：受歡迎的外交政策幾乎不可能存在。在其首部著作《重建的世界》（1957年）中分析梅特涅親王時，基辛格指出政治家往往具有"悲劇特質”，因為"成功政策的本質，就是後世會遺忘事情原本可能多麼容易走向不同結局……政治家就像古典戲劇中的英雄，雖能預見未來，卻無法將這種洞見直接傳達給同胞”。

年輕的基辛格無意間為自己寫下了墓誌銘。

胡佛研究所高級研究員弗格森先生是《基辛格，1923-1968：理想主義者》一書的作者。

1973年10月13日，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左）與理查德·尼克松總統及副總統提名人傑拉爾德·福特在橢圓形辦公室。圖片來源：哈維·W·喬治斯/美聯社刊登於2023年12月1日印刷版，標題為《亨利·基辛格的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