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A·基辛格，1923-2023 - 《華爾街日報》

最近一次與朋友共進晚餐時，亨利·基辛格應主人邀請，一如既往地縱論全球危機。當被問及什麼讓他保持樂觀時，他回答稱對美國人民的智慧抱有信心，儘管當前他擔憂美國領導力的匱乏。

這番評論折射出基辛格以政治現實主義調和的對美國持久不渝的信念，以及他對領導人在引領國家中關鍵作用的篤信。美國在他幼時為他提供了逃離納粹德國的庇護所，並給予他成為最偉大政治家之一的機會。亨利·阿爾弗雷德·基辛格於週三去世，享年100歲，留下了全球政治領域鮮有人能企及的成就與戰略思想遺產。

***

1938年基辛格15歲時，全家以猶太難民身份抵達美國。二戰結束時，他隨美軍重返德國。此後他進入哈佛大學深造，以核戰略與地緣政治學者身份嶄露頭角，並引起了共和黨著名政治家納爾遜·洛克菲勒的注意。

他的著作也受到理查德·尼克松的關注，後者在1968年入主白宮後任命他為國家安全顧問。兩人通過結束越南戰爭、以削弱蘇聯影響力的方式處理中東衝突，以及與毛澤東協商推動共產主義中國脱離蘇聯軌道，重塑了全球秩序。如今看來難以置信的是，基辛格實際掌權時間僅八年（1969-1977年）。他先後在尼克松和傑拉爾德·福特政府擔任國務卿，直至福特1976年競選連任失敗。

在那些危險的冷戰歲月裏，基辛格成為左右兩派共同的攻擊目標，這種指責往往有失公允。他1973年與北越達成的結束美國參戰的和平協議常遭嘲諷，因為兩年後北越便吞併了南越。

但基辛格與尼克松是從林登·約翰遜手中接過這場不得人心的戰爭，除了安排美軍撤離別無選擇。基辛格的策略是通過談判達成協議，使南越在無需50萬美軍駐守的情況下實現自主防禦。他成功促成了和平協議，並因此獲得頗具爭議的諾貝爾和平獎。但當1975年美國國會大幅削減對南越援助時，這一戰略便土崩瓦解——西貢政權在數週內垮台。當時名為喬·拜登的參議員正是投票放棄南越的議員之一。

基辛格長期堅持認為（我們認為是正確的），若非國會撤銷支持，南越本可倖存。已故新加坡領導人李光耀也多次指出，美國對南越的支持為東南亞各國爭取了在本土抵抗共產主義滲透的時間，這些國家如今的自由正得益於此。

左派還指責基辛格支持獨裁者。但當時與現在一樣，替代選擇通常不是左派幻想中的民主人士，而是往往像古巴的菲德爾·卡斯特羅那樣與蘇聯結盟的共產主義者。

以智利為例，薩爾瓦多·阿連德以37%得票率當選總統後，在古巴和蘇聯情報機構及其他援助下急劇推動國家左轉。美國雖向阿連德的政治對手提供秘密援助，但解密文件顯示美國對其被軍事政變推翻並不知情。

基辛格對奧古斯托·皮諾切特的政變及其血腥暴行並無責任。智利最終實現了民主並取得自由市場經濟的成功，而古巴仍是一個獨裁國家。

***

本刊曾多次與基辛格意見相左，特別是在對蘇聯的緩和政策與軍備控制問題上。作為現實主義者，基辛格與尼克松同樣認為核時代的世界體系需要穩定的美俄關係，而軍控正是實現這一目標的主要手段。

他的外交策略雖獲成功，但其簽署的戰略武器限制條約和反彈道導彈條約卻未能遏制蘇聯的擴張野心。1972年簽署的《反彈道導彈條約》尤其束縛了美國的導彈防禦能力，直至小布什總統退出該條約。基辛格低估了美國的實力，同時高估了蘇聯體制的經濟韌性。

羅納德·里根更清晰地洞察到蘇聯的弱點，他一邊擴充軍備，一邊以更理想主義的姿態宣告這個"邪惡帝國"的道德缺陷。基辛格後來向我們坦言，他逐漸認識到美國外交政策必須將現實主義與理想主義相結合才能取得成功。

基辛格無疑是美國曆史上最具影響力的卸任官員，數十年來為歷任總統及其他官員提供諮詢。外國領導人常尋求他的建議，他也常充當元首間非正式的信使。有人批評他對中國過於温和，但據我們觀察，他對中國共產黨及其民族主義野心始終保持着清醒認知。他認為儘管存在深刻的文化政治差異，美中兩國仍需達成某種共存模式以避免戰爭。

***

他堅持寫作直至生命最後時刻，其眾多著作值得仔細研讀以理解國家命運。2022年出版的《領導力》一書，通過他熟知的尼克松、戴高樂和撒切爾夫人等六位20世紀人物，闡述了戰略智慧。他有一句名言：偉大領袖能帶領國家抵達民眾尚未意識到的應許之地。

人生最後十年，基辛格對人工智能潛力既着迷又充滿憂慮。今年二月他與兩位合著者在本報發表的專題文章，就機器崛起（尤其是生成式AI）對人類意味着什麼提出了深刻追問。

我們這些認識亨利·基辛格的人，最難忘的是他的人格魅力。他總是樂於提供建議，本版多位撰稿人都曾得到他的指點。美國有幸擁有他，正如他有幸擁有美國。

1973年10月12日，美國國務卿亨利·基辛格在華盛頓國務院發表講話。圖片來源：美聯社/匿名載於2023年12月1日印刷版，標題為《亨利·A·基辛格，1923-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