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爾街日報》：獲釋赴烏作戰的俄羅斯囚犯暴力返鄉

八月初，俄羅斯西北部鄉村發生一起大規模謀殺案，警方接報趕到現場。在兩棟幾小時前被縱火的房屋焦黑廢墟中，他們發現了六名當地居民被燒焦且殘缺不全的遺體。

這場屠殺的消息震驚了僅有1200人的德列維亞諾耶村。這裏瀕臨奧涅加湖，帆船隨波盪漾，距離芬蘭邊境僅三小時車程。最令人震驚的是兩名嫌疑人中有一人的身份：他是一名屢次犯罪的慣犯，從高度戒備的監獄獲釋後被派往烏克蘭作戰。

伊戈爾·索福諾夫加入"風暴Z"部隊時，已有20年反覆入獄的經歷。這支由囚犯組成的部隊旨在增強俄羅斯的戰爭力量。根據一項秘密的總統赦免計劃，只要他和同伴們存活足夠長的時間完成六個月合同，就能獲得自由。

索福諾夫活了下來，帶着被免除的毒品走私剩餘刑期回到俄羅斯。他是約三萬名應徵前囚犯中的一員，其中許多人曾因暴力犯罪服長期監禁，如今重獲自由返鄉。

這張伊戈爾·索福諾夫的照片發佈在俄羅斯社交平台VKontakte他的賬户上，時間就在他被派往烏克蘭之前。許多人在戰爭經歷中遭受心理創傷，他們所在的裝備不足的全囚犯部隊（如"風暴Z"）常被用於近乎自殺式的進攻。另一些人則被克里姆林宮將他們塑造成值得尊敬的英雄的敍事所鼓舞。

根據《華爾街日報》對法庭文件、嫌疑人及受害者親友訪談以及俄羅斯媒體報道的梳理，這些歸國囚犯犯下的累累罪行已使俄羅斯各地社區遭受重創。人權活動人士稱，還有數十起案件未獲報案。

法庭文件顯示，一名男子在咖啡館製造槍戰，致一人死亡、一人重傷；另一人被控強姦兩名女童；法院新聞辦公室稱，第三名曾三次被判謀殺罪的罪犯，向熟睡的妹妹潑灑汽油並活活燒死了她。

這些囚犯士兵的罪行可能粉碎俄羅斯總統弗拉基米爾·普京關於"戰爭保護俄羅斯免受敵人侵害"的敍事。

“我感到不安全。成千上萬的罪犯正在我們街頭遊蕩，“安娜·佩卡廖娃説道。她的祖母尤利婭·布伊斯克赫於三月被有謀殺前科的伊萬·羅索馬金殺害。這名曾在烏克蘭為瓦格納準軍事組織作戰、後以自由身返回的罪犯，手持斧頭和乾草叉在莫斯科以東600英里的村莊遊蕩。“類似犯罪已多到數不清。”

監獄人口鋭減

幾個世紀以來直至二戰期間，囚犯被強徵入伍是常態。隨着戰爭法重新受到重視以及軍隊職業化發展，這種做法在西方世界逐漸被邊緣化併成為禁忌。

近代史上，19世紀拿破崙在歐洲擴大戰爭規模時曾使用懲戒旅；希特勒組建了懲戒營；斯大林的紅軍則從古拉格勞改營徵召刑事犯和政治犯。

倖存者寥寥無幾。普京的罪犯軍團也遭受了重大傷亡——最初是在瓦格納指揮下，由普京的前副手葉夫根尼·普里戈任領導，後來在普里戈任於8月飛機失事身亡前不久反抗軍方領導層後，成為俄羅斯軍隊自己的懲戒部隊。他在8月的一次飛機失事中喪生。

瓦格納將罪犯編入可犧牲的懲戒部隊，指揮官們將這些部隊投入戰鬥，其對傷亡的漠視甚至讓最堅韌的烏克蘭士兵都感到震驚。前瓦格納戰士表示，普里戈任採納了斯大林時期的政策，即當場處決撤退者。

烏克蘭安德里夫卡前線，一名烏克蘭部隊指揮官經過一名陣亡俄羅斯士兵的遺體。圖片來源：Alex Babenko/美聯社當開始招募囚犯時，普京在烏克蘭的軍事行動已基本陷入停滯，他的軍隊需要更多兵力。給予罪犯自由是一種在不命令不受歡迎的更多預備役人員動員的情況下擴充隊伍的方式。

6月，普京證實他赦免了前罪犯，並承認有些人會再次犯罪。“這是不可避免的，”他説。“但負面影響微乎其微。”

根據克里姆林宮的數據，2021年，這位俄羅斯總統僅赦免了六人，自入侵烏克蘭以來，克里姆林宮尚未透露獲得赦免的人數。

俄羅斯尚未證實瓦格納集團與國防部招募的囚犯總數，但監獄管理局數據顯示，在瓦格納招募高峯期（2022年5月至2023年1月期間），全國監獄總人數減少了超過3.5萬人。此後俄方再未公佈相關數據。

去年11月，記者曾向克里姆林宮詢問是否會重新考慮赦免犯下最駭人罪行的囚犯政策——例如當月有個犯下連環殺人罪而服刑的食人團伙成員提前獲釋回國。

普京發言人德米特里·佩斯科夫回應稱政策保持不變。他表示這些赴烏作戰的囚犯"正在用鮮血在戰場上贖罪”。

據檢察官陳述，去年9月，靠近烏克蘭邊境的羅斯托夫法院判處34歲的殺人犯謝爾蓋·魯堅科11年半監禁，因其在租房糾紛中勒死一名女性。當地媒體報道稱，戰爭爆發時他本因謀殺和盜竊罪正在服11年刑期，後為瓦格納作戰獲釋。

部分知名罪犯也獲赦免。2014年因協助謀殺調查記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被判20年的謝爾蓋·哈吉庫爾巴諾夫，去年冬季隨俄軍在烏克蘭作戰六個月後獲赦。波利特科夫斯卡婭曾撰寫批評克里姆林宮車臣戰爭的報道，2006年在莫斯科公寓電梯遭槍殺。

謝爾蓋·哈吉庫爾巴諾夫在受審時的照片顯示，他因作為調查記者安娜·波利特科夫斯卡婭謀殺案的共犯，於2014年被判處20年監禁。去年冬天隨俄軍在烏克蘭服役六個月後，他獲得了赦免。圖片來源：帕維爾·戈洛夫金/美聯社赦免還可能意味着清除累犯的犯罪記錄。囚犯權益組織"俄羅斯鐵窗"負責人奧爾加·羅曼諾娃表示，俄羅斯法院正在從數據庫中刪除許多被特赦赴烏作戰人員的犯罪記錄。

“沒人想要這些統計數據，“羅曼諾娃説。

根據法庭記錄和對被告代理律師的採訪，如果他們再次犯罪，不會被作為累犯受審，這意味着他們無法受到法律最嚴厲的懲處。其中一些人因曾在烏克蘭服役而獲得法官更寬大的處理。

犯罪激增讓俄羅斯政府陷入兩難。普京將赴烏作戰的俄羅斯人塑造成英雄形象。戰爭讓這些有前科者有機會被描繪成終極愛國者，他們的肖像被陳列在專門紀念戰爭英雄的地方博物館裏。有些人受邀到俄羅斯學校演講——為紀念士兵，已有60多所學校更名。

據定期與退役囚犯兵及前線服役囚犯交流的"俄羅斯鐵窗"活動家亞娜·格爾梅爾介紹，這些獲赦人員回國後雖可自由生活，但多數人難以找到工作，許多人試圖再次通過國防部單位簽約重返烏克蘭戰場。

她表示，目前沒有政府項目來幫助他們重新融入社會或順利過渡到平民生活，這使得像Derevyannoye這樣的許多村莊對未來充滿憂慮。

“他們稱我們為狗”

監獄招募始於2022年夏天，當時普里戈任——一位在蘇聯時期曾服刑九年的餐飲企業家——承諾為那些與他的瓦格納集團在烏克蘭並肩作戰的囚犯提供國家赦免。

當第一批被赦免的囚犯於一月份從烏克蘭返回時，普里戈任讚揚了他們的功績，並表示社會應以最高敬意對待他們。“我告訴過你們，我需要你們的犯罪才能在戰爭中消滅敵人，”他在俄羅斯媒體播出的演講中説，當時他站在一架軍用飛機旁的停機坪上，這架飛機將這些人送回家。“現在這些犯罪才能不再需要了。”

今年五月，已故瓦格納集團首領葉夫根尼·普里戈任發佈的視頻片段中，顯示普里戈任與士兵們在巴赫穆特，這是他們當月佔領的城市。照片：concordgroup official/法新社/蓋蒂圖片社到六月，即他去世前不久，普里戈任表示，瓦格納僱傭的32,000名囚犯已返回俄羅斯，他們的犯罪記錄被清除，而國防部已開始擴大自己的監獄囚犯招募。

據法庭記錄及索福諾夫的同獄犯人和親屬稱，37歲的索福諾夫被指控在Derevyannoye犯下殺人罪，他於十月簽約參戰，當時國防部代表訪問了聖彼得堡監獄，他因毒品走私罪被判四年，已服刑九個月。

他在俄羅斯社交平台VK上用姓氏和取自家鄉卡累利阿的新軍事呼號註冊了賬號。首批上傳的照片中，有一張是他與三名持槍軍裝男子的合影。

“這裏都是’營地’來的兄弟。“索夫諾夫用俄語俚語指代監獄時寫道。

去年12月他啓程前往烏克蘭。“就這樣，我出發了。“他在VK主頁配文寫道，照片中的他身着帶有部隊徽章的橄欖綠大衣。“盼你平安歸來！“母親柳德米拉·索夫諾娃在評論區留言。

這位獨自撫養五個孩子的母親住在德列維亞諾耶以北數小時車程的村莊，當地已有三名居民命喪烏克蘭前線。她表示反對兒子參戰：“我告訴他’你知道這是單程票吧？’“電話採訪中她回憶道，“他説’知道，但總比坐牢強’"。

曾在索列達爾戰役中與索夫諾夫相遇的士兵阿納託利·馬斯洛夫證實，索夫諾夫加入了國防部懲戒營"風暴Z”。索夫諾夫本人2月26日在VK發文"風暴分隊”，後將頭像更換為該部隊徽章——前額帶有閃電紋路的骷髏圖案。

烏克蘭頓涅茨克地區索列達爾上空硝煙瀰漫，該地曾是與俄軍激戰的主戰場。照片：Roman Chop/美聯社在俄羅斯軍隊等級制度中，囚犯處於最底層，經常遭受欺凌虐待。據前戰鬥人員透露，這裏實行嚴苛紀律——飲酒、吸毒或試圖逃跑者會被處決。被烏克蘭方面俘獲的"風暴Z"部隊新兵接受《華爾街日報》採訪時表示，他們僅配發蘇聯時代步槍，被驅趕着向防禦嚴密的烏軍陣地發動徒勞的人海衝鋒。

一位受訪的前瓦格納戰士透露，去年12月其懲戒部隊一名成員因與軍官爭執，遭野蠻毆打後被綁在樹上活活凍死。這名戰士稱，他還目睹過其他拒令者被槍決。

囚犯士兵還參與過戰爭罪行。這位前瓦格納戰士詳細描述了其部隊在俄軍佔領索萊達爾後屠殺平民的行徑。“指揮官把我們當牲口”，他説道。今年一月他逃亡後，至今藏身在俄佔區。

在戰爭中"重新發現自己”

對許多人而言，金錢報酬和赦免承諾壓過了對死亡的恐懼。一名"風暴Z"士兵表示自己月薪7萬盧布，是其家鄉平均工資的兩倍。“要麼在監獄再爛八年，要麼在烏克蘭搏六個月活路”，他説，“我選了後者”。

俄羅斯國防部從未承認組建"風暴Z"部隊。對於關於囚犯徵兵規模、監獄徵兵行動起源及囚犯新兵待遇的置評請求，該部門未予回應。

烏克蘭西部戰俘營中被俘的俄羅斯士兵，其中許多是"風暴Z"部隊成員及其他前囚犯。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一位在烏克蘭西部戰俘營的"風暴Z"士兵説：“我有兩個選擇：要麼在監獄再腐爛八年，要麼在烏克蘭戰場賭六個月性命。我選了後者。“圖片來源：華爾街日報馬斯洛夫最後一次見到索夫諾夫是在三月，當時索夫諾夫剛從烏克蘭返回俄羅斯。“退伍了”，索夫諾夫當月在其VK社交主頁寫道。索夫諾夫的朋友阿列克謝向本報表示，他在戰爭中"重新認識了自己”，終於找到了人生目標。

在7月22日給阿列克謝的視頻留言中，索夫諾夫表示正與母親同住，幫忙打零工。他説想娶一位在俄控盧甘斯克養傷時認識的醫護兵——當時他因輕量彈片傷正在休養。

其母索夫諾娃稱，兒子歸來後變得沉默寡言，拒絕談論參戰經歷。一次烏克蘭無人機將炸彈投入他的掩體，導致他受傷，數名戰友在那次襲擊中喪生。

她表示兒子因遺失護照在俄羅斯無法找到工作，陷入消沉。更糟的是，返鄉後非但未被當作英雄，還在前往地區首府彼得羅扎沃茨克探望兄弟時遭遇搶劫，下頜被打骨折。索夫諾娃説，襲擊者搶走了他的手錶、錢包和軍事證件。

7月下旬，索福諾夫前往距離德列維亞諾耶村30分鐘車程的姐姐家暫住。據索福諾娃稱，某天晚上他接到一個獄友的電話，對方要求他帶些烈酒到德列維亞諾耶。

俄羅斯監獄人權組織"獄外俄羅斯"活動家格爾梅爾指出，像索福諾夫這類人常懷有誇大妄想。在常年無人問津後，他們突然相信自己被國家選中保衞祖國，可以實施新罪行而不受懲罰。

“他們曾身處一個管控他們的系統，“她如此評價這些人大半生所處的監獄體系，“而現在再也沒有人能約束他們了。”

8月1日那晚，索福諾夫與獄友開始酗酒。據居民描述，凌晨兩點左右兩人闖入德列維亞諾耶的一户人家，當屋主及其父親試圖抵抗時，他們持刀殺害了二人。

隨後他們又闖入一位女性熟人家中，與其丈夫發生衝突。據案件知情人透露，索福諾夫高喊屋內所有人都是"烏克佬”（對烏克蘭人的蔑稱），並用軍事術語叫囂"要清理這個地方”。調查人員稱，他們在殺害屋內四人後，縱火燒燬兩處房屋以毀滅罪證。

目前索福諾夫正在審前羈押中，等待案件調查取證。親屬和案件知情人表示，由於他的前科已被清除，將不會被視為累犯受審。

俄羅斯"獄中人"組織的羅曼諾娃表示，隨着再犯者罪行不斷增加，政府正試圖阻止刑滿釋放的應徵士兵返鄉。9月，俄羅斯議會國防委員會主席安德烈·卡爾塔波洛夫稱國防部徵召囚犯入伍是"持續進行的過程”，服役人員只有在戰爭結束後才能回家。自4月起被國防部徵召的囚犯表示，他們被迫續簽了原定六個月後到期的合同。

索福諾夫的母親説，像她兒子這樣的人本不該被釋放出獄。“如果他們去了烏克蘭，“她説，“就應該在那裏待到戰爭結束。”

在德列維亞諾耶村，當地居民曾為戰爭籌款，並表達希望奔赴烏克蘭的"英雄們"能平安歸來，如今許多人卻惶惶不安。一位村民稱人們正在加裝安防設施，晚上很少出門。

“我們警惕每一個陌生人，“該村民説，“過去我們睡得很踏實。現在天黑後聽到任何沙沙聲都會警覺，連狗叫都要查看。”

另一種更具體的恐懼正在村莊蔓延——人們擔心如果索福諾夫被判有罪再次入獄，可能又會通過赴烏作戰來換取自由。

凱特·沃託吉娜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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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表於2023年12月6日印刷版，標題為《從烏克蘭歸來的囚犯引發社會動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