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色列空襲哈馬斯指揮官行動中造成大量平民傷亡——《華爾街日報》

10月31日下午，加沙賈巴利亞難民營第六街區的巷弄與密集建築羣中擠滿了人。當地麪包店前排起長隊，狹小公寓裏比往常塞進了更多避難者。

許多人無視或無法遵從以軍多次向南撤離的警告——那裏有逼近的地面部隊和空襲威脅。他們相信，在人口稠密的難民營深處相對安全。

“我們和許多家人甚至素未謀面的人一起待在家裏，在認為安全的地方避難。“27歲居民穆罕默德·塔巴克回憶道。

下午3:30左右，以軍戰機向該區域投下多枚大型炸彈。衞星圖像顯示，爆炸將整個矩形街區夷為平地，十餘棟建築消失處留下深坑。

以軍稱空襲擊斃了哈馬斯賈巴利亞營指揮官易卜拉欣·比亞里——以情報顯示他正在指揮附近戰鬥——及數十名武裝分子。但據倫敦大學附屬非營利組織Airwars調查，廢墟中至少掩埋着126具平民遺體，這是本輪衝突中最致命的空襲之一。

這場在人口密集城區午後發動的斬首行動，標誌着戰爭初期以色列就決心以壓倒性武力打擊哈馬斯領導層，即使可能造成大量平民傷亡。

在隨後的數日乃至數週內，以色列軍隊持續深入加沙地帶，試圖摧毀哈馬斯組織，以報復該武裝團體10月7日發動的突襲——那場襲擊導致以色列境內1200多人喪生。據巴勒斯坦衞生官員稱，以色列的攻勢已造成慘重傷亡，約2.1萬人遇難，引發人權組織及多國譴責。作為以色列的堅定盟友，拜登政府多次向本傑明·內塔尼亞胡總理領導的政府表示，其軍事行動導致過多平民傷亡。

即便在此背景下，賈巴利亞空襲事件仍顯得尤為突出。《華爾街日報》通過對倖存者及以色列軍方高級官員的十餘次訪談調查發現：軍事策劃者基於不完整信息做出了一系列誤判，最終導致的破壞與人員傷亡遠超預期。

主要調查結論包括：

•以色列因擔心武裝分子有撤離時間，決定不通過手機短信預警該區域即將遭遇空襲；

•軍方似乎動用了武器庫中至少兩枚最大當量炸彈，而非採用小型精準彈藥；

•空軍指揮官試圖通過將制導炸彈瞄準建築物間隙、使用延時引信（使彈藥鑽入地表下方才引爆）來減少附帶損害——但隧道結構的摧毀同時導致地面建築坍塌。

以色列軍方在一份書面聲明中表示，其"遵守國際法，將打擊目標對準軍事設施，並投入大量資源以減少對平民的傷害”。聲明補充説，軍方"僅在預計對平民造成的損害與預期軍事優勢相比不過度的情況下，基於襲擊前可獲得的信息發動攻擊”。

美國國務卿安東尼·布林肯（左）觀看以色列總統艾薩克·赫爾佐格展示一本小冊子，赫爾佐格稱該小冊子被髮送給賈巴利亞的巴勒斯坦人，要求他們在軍事行動前撤離。圖片來源：喬納森·恩斯特/新聞池以色列軍方表示，一個"獨立於以色列國防軍指揮鏈"的軍事調查小組正在調查此次轟炸事件。

許多以色列官員認為，哈馬斯最終應對高死亡人數負責，因為它選擇在平民人口中心活動。

一位熟悉此類打擊決策過程的高級以色列軍事法律官員表示：“你能知道的信息是有限的，某種程度上存在戰爭迷霧。““如果你想有效擊敗敵人並保護自己的平民，有時無法避免這種情況。”

以色列策劃者曾預計襲擊中可能會有一些建築物倒塌，但官員們表示，實際破壞比預期嚴重得多，並將此歸咎於地下龐大的隧道網絡。

以色列軍方發言人喬納森·康裏庫斯中校表示：“哈馬斯建造的地下建築羣和隧道網絡已經垮塌，這是我們評估該區域出現重大結構性破壞的原因。”

新澤西州羅格斯大學專門研究武裝衝突國際法的阿迪爾·哈克教授指出，以軍對此次空襲的所有説明都表明，通過擊斃比亞里所獲得的軍事優勢相當有限。

“10月31日對賈巴利亞的襲擊在可預見的平民傷亡方面堪稱極端特例，“哈克説，“要證明造成如此大規模的平民傷害是正當的，除非這次行動能帶來改變戰局的決定性影響。”

‘血腥味無處不在’

30歲的巴勒斯坦大學畢業生賽義德·阿布·歐恩在戰爭首日就帶着母親和兩個兄弟姐妹離開加沙北部的家，投奔賈巴利亞難民營的姑媽，他們原以為那裏會更安全。

由於害怕空襲，這家人幾乎足不出户。但10月31日中午時分，阿布·歐恩出門去社區麪包店買麪包。他排隊等候兩個多小時後，前方百碼處突然接連落下炸彈。

倖存者描述，爆炸如地震般撼動大地，混凝土建築瞬間粉碎。目標區域被翻騰的碎片雲和黑煙塵埃籠罩，超過五分鐘都無法看清損毀程度。

“我立刻逃跑了，因為我們知道他們會對同一區域進行多次轟炸，”阿布·奧恩説道。

當煙塵散去時，他説，原本密集的多層建築和小商鋪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無法辨認的月球表面般的景象——深深的彈坑、堆積如山的混凝土和鋼鐵廢墟、倒塌的電線以及悶燒的火焰。

巴勒斯坦人試圖從被以色列空襲摧毀的賈巴利亞建築廢墟中救出一名女孩。圖片來源：Abed Khaled/美聯社在賈巴利亞搜尋遇難者遺體的場景。圖片來源：mohammed saber/EPA/Shutterstock“我看到的是屍體，有些支離破碎，還有數量難以想象的傷者，”另一位在襲擊中失去一隻眼睛的倖存者塔巴克説，“空氣中瀰漫着塵土，血腥味無處不在。”

25歲的穆罕默德·亞辛趕到現場後用手機拍攝了災後畫面，他描述道：屍體散落在廢墟中，有些被撕成碎片，他們的衣物在爆炸中汽化。仍矗立的建築物殘骸環繞着爆炸區域，部分二樓卧室裏還能看到遇難者。

“樓間距太近了，整個廣場被徹底夷為平地，”亞辛説。

視頻顯示，焦黑的屍體橫陳在扭曲的汽車殘骸旁，悲痛欲絕的倖存者發出哀嚎。在救護車警笛聲的背景下，有人衝進彈坑徒手挖掘受害者。

據Airwars統計，此次以色列空襲造成126至136名平民死亡，其中包括69名兒童。

該機構通過社交媒體帖文、訃告、媒體採訪及其他公開渠道確認，有10起案例涉及同一家庭多名成員遇難。其中三户家庭直系成員全部喪生——《華爾街日報》採訪的多位倖存者證實了這一發現。

亞辛表示，許多死傷者是從毗鄰以色列的加沙邊境地區拜特哈農流離至此。他補充説，一些自1948年以色列建國後逃難至賈巴利亞、在此定居數十年的家庭也在空襲中遭遇滅門之災。

20歲的塔赫爾·侯賽因剛從加沙城阿克薩大學畢業，因原居住地拜特拉希亞爆發激烈衝突，與30位親戚同住進親屬的單層民宅。其姑媽稱，爆炸發生時他正與三名錶親排隊取水。

“爆炸掀翻了整個街區，大地都被炸得翻轉過來。“她説。

加沙北部醫院內擺放着空襲遇難巴勒斯坦人遺體。圖片來源：stringer/Reuters她表示四名青年在爆炸後失蹤。經過三天搜尋，家屬在印尼醫院找到他們——侯賽因已遇難，三名錶親重傷。

據亞辛所述，傷員數量眾多，多數被安置在民用車輛和驢拉板車上，送往附近的印尼醫院。

“年幼的孩子們帶着深深的傷口和嚴重燒傷來到醫院，身邊沒有家人陪伴，“醫療慈善機構無國界醫生的護士穆罕默德·哈瓦吉拉在該組織關於此次襲擊的聲明中説道。“許多孩子尖叫着尋找父母。由於醫院已滿員，我一直陪着他們直到找到安置處。”

‘恐怖隧道’

以色列軍方稱，在10月31日空襲中喪生的比亞里幾天前曾與其他哈馬斯指揮官一起，在距離賈巴利亞6區一英里處的印尼醫院下方的隧道中。軍方發佈了一張據稱是此次集會的照片。照片中，鬍子颳得很短、穿着灰色襯衫和黑色褲子的微胖比亞里，粗壯的雙臂交叉在胸前，面帶微笑地盯着鏡頭。

他與十幾個人一起坐在一個拱形無窗房間的白牆邊，房間鋪着大理石地板，裝有吊扇，一端有一扇拱門。矮桌上擺着水果盤、茶壺和瓶裝水。比亞里右側是哈馬斯北部旅副指揮官瓦埃爾·拉賈布。房間遠端坐着旅長艾哈邁德·甘杜爾。

以色列軍方聲明稱，空襲當天他已轉移到6區，“從一個被哈馬斯用作軍事作戰基地的建築羣中指揮行動。建築羣下方是哈馬斯的恐怖隧道。”

以色列聲明稱，在轟炸前的幾周內，以色列"通過數百萬次預先錄製的電話、短信以及從空中投放約9.6萬份傳單向民眾發出疏散警告，包括襲擊區域”。

官員們表示，提前警告第6街區居民即將遭受襲擊可能會驚動比阿里，而選擇在深夜街道人少時實施打擊又可能意味着他已離開指揮所。

研究此次襲擊的專家指出，以色列戰機似乎投擲了至少兩枚2000磅炸彈，這是其常規武庫中第二大的炸彈類型。

襲擊後現場衞星照片顯示的兩個彈坑直徑約40英尺。根據2016年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委託的顧問研究報告，直徑略小於40英尺的彈坑是2000磅炸彈在初始撞擊點後引爆的典型特徵。

參與該研究的顧問之一馬克·加拉斯科曾擔任聯合國軍事分析員和戰爭罪調查員，2003年曾任五角大樓聯合參謀部高價值目標處處長。他表示彈坑尺寸與以色列使用的GBU-31炸彈（美國提供的2000磅炸彈）相符，但補充説以色列也可能使用了配備掩體粉碎彈頭的其他類型炸彈，這種彈頭專為穿透鋼筋混凝土結構設計。

美國陸軍戰爭學院教官、研究空襲中減少平民傷亡措施的保羅·盧申科中校指出，在人口密集區使用如此重型炸彈打擊哈馬斯指揮官，反映出以色列——特別是在加沙地面戰初期——寧願選擇重轟炸而非更精確的小型彈藥，即使這意味着要承擔平民傷亡風險。

“這是一個高價值目標，同時也是高回報目標，意味着以色列認為必須將其清除。”他表示，“在精確制導武器時代，他們願意承擔比我們通常預期更高的平民傷亡風險。”

2021年美國空軍演習中展示的GBU-31彈藥。圖片來源：一等兵雅各布·B·萊茨曼/美國空軍他指出，以色列本可以使用美製"小直徑炸彈”——這種已列裝以軍的彈藥專為減少平民傷亡設計，爆炸半徑更小且配備延時引信。

以色列官員表示，以空軍會在空襲前由專業團隊進行評估。工程師需預估可能導致平民傷亡的結構性破壞，同時由精通戰爭法的軍事律師參與研判，但最終批准權在作戰指揮官手中。

據官員透露，10月31日的空襲是在以色列國內安全機構辛貝特即時定位比阿里後快速策劃實施的。情報的時效性壓縮了指揮官的決策窗口，他們擔心錯失殲滅這名哈馬斯領導人的戰機。

以方稱，當時比阿里正在加沙北部某指揮中心領導哈馬斯武裝力量，這使其成為合法的重要軍事目標。以色列軍方表示，10月7日他指揮了襲擊主要邊境口岸埃雷茲的武裝分子，並曾"在2004年策劃阿什杜德港恐襲致13名以色列人死亡”，過去二十年持續參與對以火箭彈襲擊。

官員們表示，由於確信目標正在積極指揮部隊，這壓倒了人們對襲擊幾乎必然造成大量平民傷亡的擔憂。

阿比爾·阿尤布、門娜·法魯克和迪翁·尼森鮑姆對本文有貢獻。

請致信大衞·S·克勞德，郵箱：[email protected]；多夫·利伯，郵箱：[email protected]；以及奧馬爾·阿卜杜勒-巴基，郵箱：[email protected]

2004年以色列南部港口阿什杜德自殺式爆炸的後果，以色列當局稱此次襲擊由哈馬斯指揮官易卜拉欣·比亞里指揮。照片：烏列爾·西奈/蓋蒂圖片社刊登於2023年12月29日印刷版，標題為“以色列空襲擊中哈馬斯——以及大量平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