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禍,比災難更可怕_風聞
智先生-智先生官方账号-微信公众号:智先生(zhixs10)1小时前
1986年4月26日,位於烏克蘭北部的切爾諾貝利核電廠,發生了人類歷史上最嚴重的核電泄露事故。

略微諷刺的是,核電事故起源於一場測試「安全性能」的試驗。
切爾諾貝利核電廠採用的是第二代RBMK形反應堆,每個機組額外配備三台大型柴油發電機,確保在緊急停電的情況下,冷卻水泵也可以始終保持開啓,防止堆芯過熱,避免熔燬。
但這些柴油發電機有一個問題,從開啓到全功率運轉,至少需要一分鐘的時間。
因此核電廠的管理層想着進行一項安全測試——
在核電廠失去動力後,蒸汽發電機能否把慣性惰轉下產生的電力,輸送給水泵,來填補柴油發電機啓動所需的60秒空窗期。
如果這項測試成功了,不但可以解決安全隱患,讓一直受國際詬病的RBMK反應堆正名,還能提高發電量,節省能源,簡直一舉兩得。
這項帶有政治任務性質的測試,從1982到1985年間進行了三次,但全部失敗了,所以第四次測試非常重要。
停堆測試原本計劃在4月24日晚上進行,但由於基輔電網臨時要用電,所以只能延後。
既然前期的準備工作都做完了,包括關閉應急供水系統、把反應堆功率降到常規的50%等等,這些程序特別麻煩,而且耗時還賊長,於是工程師們想着偷懶,也不恢復,而是任由反應堆以半功率的狀態運行。
他們覺得前後就兩天時間,加上控制室有人看着,不會有問題的。
工程師們不知道他們在玩火,當人失去了對核反應堆的敬畏之心時,災難也就降臨。

4月26日凌晨,核電廠接到基輔電網的通知,説可以停堆了。
此時的現場工作人員都輪換好幾班了,也許是交接工作沒到位,剛頂班的新手操作員甚至以為,停堆測試應該早就結束了。
當副總工程師佳特洛夫讓他測試時,新手操作員頓時愣了,自己沒有怎麼培訓過,根本不會操作啊。
但在領導重壓下,他還是硬着頭皮頂上了,時間是凌晨一點。
測試第一步,是要把反應堆功率保持在700MW,於是他往反應堆里加控制棒,讓功率從1600MW降到700MW。
前面已經説過,由於反應堆在50%的功率上運行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所以堆芯聚集了大量衍生物氙-135。
氙-135有個特性,它會不斷吸收中子,使得反應堆輸出功率持續下降,嚴重的話甚至會讓反應堆無法啓堆,這種現象也被稱為「反應堆毒化」。
本來反應堆的運行功率就低,已經產生不了足夠的中子來抵消氙-135的影響,而工作人員還要往它頭上加控制棒來降低功率,是在火上加油。
於是,氙-135大獲全勝,吞噬的中子越來越多,反應堆功率也很快從700MW掉到幾十MW。
值班主任阿基莫夫的經驗豐富,他判斷應該是反應堆被毒化了,於是向佳特洛夫建議馬上停止測試,等氙-135消耗完了後,再一點點提升功率。
佳特洛夫不理會值班主任的建議,強調上面催得緊,為了完成KPI考核,他以開除兩人為要挾,讓操作員儘快把功率恢復到700MW,繼續原定的測試。
在副總工程師的喝罵聲中,年輕的操作員手忙腳亂地運行程序,把211根控制棒一口氣拔到只剩6根,遠低於紅線要求的15根。

經過這一番「神操作」,功率是被拉回來了,但由於反應堆「中毒」,只能提到200MW左右,離測試要求還差500MW。
佳特洛夫竟也不管了,讓操作員繼續測試。
應該沒事吧?才怪。
在一番見招拆招的操作下,僅僅有6根控制棒束縛的反應堆變得極不穩定,大量氙-135被消耗掉,再也沒有東西能限制它了。
幾分鐘後,反應堆功率急劇上升,由三位數一下飆升到四位數,直接去到了5000多MW。
值班主任見勢不妙,果斷按下了緊急控制按鈕。
這是一個緊急剎車的安全裝置,只要按下它,機器就會把剩餘的全部控制棒插入反應堆裏,來抑制反應堆的正反應,讓機器迅速停下。
但要命的是,反應堆採用的控制棒十分奇葩,最下端的填充材料竟然是石墨,石墨會加劇反應堆的正反應。

如果反應堆運行穩定,用這種控制棒其實沒啥影響。
如果反應堆發瘋,那原本用來保命的緊急按鈕,就會瞬間變成一個加速引爆器。
當值班主任按下緊急按鈕後,反應堆不但沒有停下來,反而越來越瘋狂,最後直接突破32000MW,是正常功率的10倍。
兩秒鐘後,隨着轟隆一聲巨響,4號堆炸了,在堆芯附近的兩名工作人員當場死亡。
而災難就此拉開帷幕。
由於反應堆的廠房屋頂被炸穿,堆芯直接暴露在空氣中,不斷釋放出含有大量放射性顆粒的煙塵。
大約有50噸核燃料化作氣態噴向大氣中,以每小時30000倫琴的數值持續向外擴散,而一般人吸收超過400倫琴就足以致命。
在反應堆爆炸幾分鐘後,附近的消防隊立即趕到。
儘管知道核電廠發生爆炸,可消防員不知道是堆芯炸了,所以只穿着簡易防護設備衝進火場,他們一邊用水龍頭滅火,一邊向反應堆屋頂攀爬。
在他們的英勇救援下,不到一個小時,屋頂的火災就被控制住了。
但由於核輻射影響,沒過多久,在場的28名消防員相繼出現暈眩噁心、全身乏力等症狀,被趕到的救護車送走。
到凌晨3點30分,基輔的消防隊幾乎全被調了過來。
儘管大家感覺這不像是普通的火災,卻還是奮勇向前,迅速撲滅了反應堆周圍烈火,一個消防員倒下了,另一個就接着上,非常慘烈。
在參與滅火的108人裏,有28人在隨後三個月內死於急性放射病。為了防止核泄漏,這些屍體還要被特殊的金屬棺木封存才能掩埋。
有人可能會説,為什麼不直接火化?因為屍體是高放射性污染源,火化只會導致周圍受到更強的核輻射污染,所以金屬棺木就地掩埋,然後水泥澆灌才是最優解。

哪怕在爆炸發生後,副總工程師佳特洛夫也沒有檢查反應堆情況,他認為是水箱發生了爆炸,並無大礙。
因此他向總工程師和廠長報告,説「反應堆安然無恙」,「一切正常可控」。
兩位領導竟然神同步,也沒有進一步去核實,就這樣「如實」上報給莫斯科。
莫斯科方面收到報告後,覺得這不是什麼大問題,只回了一句「向反應堆注水冷卻」。
在層層疏忽中,切爾諾貝利的核輻射進一步加劇了。
對此毫不知情的普里皮亞季鎮居民,在嚴重超量的核輻射下正常上班、學習、聚餐和玩耍,前後長達一天半的時間。
蘇聯高層的反應其實也不算慢,在看到核電廠每隔一小時發來的報告,還寫着「形勢依然可控」時,就知道里面有貓膩了。
4月26日上午,蘇聯成立「應急臨時委員會」,由分管能源的蘇聯副總理謝爾比納,帶着一眾官員和科學院的專家們趕往切爾諾貝利。
在沒有抵達反應堆之前,專家團都沒有往反應堆爆炸的方向聯想,因為核電廠的核燃料是低濃縮鈾,它不是造原子彈的高濃縮鈾,就像低濃度的啤酒不會被點燃一樣。
但在經過調查小組的實地考察後,測出了最真實的輻射值,再看到散落一地的石墨,他們不得不接受堆芯爆炸這一最糟糕的事實。
接下來是怎麼善後的問題。
空氣中的輻射量已經達到正常值的60萬倍,而且按照擴散速度,如果蘇聯不盡快撤離普里皮亞季的居民,整座城鎮的居民都要陪葬。
在蘇聯科學院院士列加索夫、韋利霍夫等專家的勸説下,副總理簽署了緊急疏散命令。
4月27日下午,政府的疏散行動正式開始。
烏克蘭總理提前準備好了一千多輛大巴和卡車,在普里皮亞季集結待命。

由於只有兩個小時收拾行李,居民們被要求輕裝上陣,允許帶少量的生活必須品。
大部分蘇聯百姓並不慌亂,他們以為只是小事情,有對夫婦甚至只帶了一堆空罐子上車,想順道拿給住在基輔的母親。
可沒有想到,這一去就是永恆,他們將永遠離開自己的家園。
順利疏散居民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該怎麼對付4號反應堆。
如果不管,那它會持續釋放海量的輻射,將包括蘇聯在內的整個歐洲大陸都變成無法居住的核污染區域。
蘇聯科學家們經過反覆計算,認為最合理的方案是往反應堆裏空投硼砂、石灰石、鐵砂等混合物。
上百架直升機先飛到反應堆上空200米處,再由士兵徒手把80公斤的沙袋扔下去。
飛行員們只來得及做簡易的防輻射防護——用鉛皮包住座椅,戴上口罩,然後在輻射超過1000倫琴的環境裏工作。
這是一場「自殺式」任務。
在短短几天時間內,直升機出動了超過3000架次,往反應堆倒入5000噸特殊沙石,火勢總算被慢慢控制,温度也降了下來。
完成任務的飛行員被立即送往醫院,最終等待他們的,將是在一系列核輻射感染症狀中,痛苦地迎接死亡。
與此同時,悲壯的救災工作在地面同步進行。
由於4號堆爆炸後的大量殘片,全散落在3號堆廠房的屋頂上,如果不盡快清理,後果不堪設想。
在這種高輻射強度的環境下,就連當時派出的最先進工作機器人都扛不住,全部短路癱瘓。
所以只能靠人力去收拾了。

三千多名士兵走上房頂,在輻射高達每小時1萬倫琴的環境下,把炸開的石墨與核燃料鏟進反應堆大坑裏。
在2019年上映的劇集《切爾諾貝利》中,這羣士兵被形容為「不懂真相的可憐蟲」。
事實上,士兵們在出發前就已經得知,這次任務要這比之前去的任何戰場都要危險,但他們硬是用最原始的工具,把幾噸重的核廢料迅速挖走。
另外,為了避免含有大量輻射物質的岩漿入侵地下水系統,上萬名礦工被集結到切爾諾貝利。
他們要從三號堆挖出一條150米的地道通往4號堆,然後還要在4號堆下挖掘足夠空間,用來安裝冷卻裝置。
由於堆芯下温度超過50攝氏度,工人們無法佩戴呼吸面罩,只能在零防護條件下,沒日沒夜挖掘。
據統計,有四分之一的礦工在40歲之前因病去世。
到1986年8月,蘇聯徵募了大量「清理人」整理現場,並在4號反應堆上建成「石棺」,封住事故現場。

至此,對四號反應堆的處理,總算告一段落。
但核事故帶來的悲劇才剛剛上演。
根據聯合國、國際原子能機構、世衞組織等發佈的統計報告,截止2005年,切爾諾貝利事故造成的死亡人數在4000到90000人之間,後續傷亡能去到二十萬以上。
因為受到輻射傷害的人太多了。
輻射病不會讓人瞬間致命,中間甚至會經歷一段迴光返照式的好轉,然後情況會急轉直下,直至器官衰竭而死亡。
除了居住在切爾諾貝利和普里皮亞季的十幾萬居民,這些輻射煙塵也蔓延到小半個歐洲,其中烏克蘭、俄羅斯和白俄羅斯所受的污染程度最深,很多人的健康狀況終生受到影響,甚至傳給了下一代。
「切爾諾貝利事故是一場可怕的戰爭,你無處可躲,地下、水裏、空中都躲不掉。」
這次事故,給蘇聯造成超過2000億美元的經濟損失,差點讓搖搖欲墜的蘇維埃戰車趴窩倒地。
也難怪有人説,切爾諾貝利這一炸,間接把蘇聯給炸沒了。
蘇聯民眾的信任基石被徹底動搖,烏克蘭和白俄羅斯的民眾整天生活在惶惶不可終日裏。
阿列克謝耶維奇在《切爾諾貝利的祭禱》中寫了一個事例,説在公交車上,一個男孩沒有給老人讓座,老人説等你老了,別人也不會給你讓座,而男孩説他不會老的,因為我們大家都快死了。
伴隨而來的,還有讓人窒息的地域歧視,參加救援行動的士兵們被歸類為「切爾諾貝利人」,像瘟神一樣人人避之。
迴歸切爾諾貝利事故本身,究竟是誰造成了這起悲劇?
1987年初,切爾諾貝利核電廠廠長布留哈諾夫、總工程師福明、副總工程師佳特洛夫,以及另外三名工作人員,在普里皮亞季接受審判,最後被判3-10年的有期徒刑。
佳特洛夫堅稱,在場人員的操作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反應堆,是它的設計缺陷導致了災難發生。
確實,RBMK反應堆無論堆芯、安全殼還是控制棒設計上,都存在致命缺陷,來自國際核能安全諮詢小組(INSAG)的官方報告也給了實錘——
「安全文化的缺乏導致了此次事故,這不僅是切爾諾貝利電廠,更是蘇聯核電設計,營運,監管的整體結構性問題。」

但實話説,除了客觀因素,人為主觀因素更加嚴重。
先是工程師在前期的準備功夫中敷衍了事,然後進行關鍵測試時,負責主導現場的,竟是煤電廠管理出身、對核電技術不瞭解的佳特洛夫,而負責操作的工作人員還是一名新手。
哪怕災難發生後,核電廠高層也沒有認證,反而一步步隱瞞,欺上瞞下,讓災難走向無法挽回的程度。
這是一種從上爛到下的蘇聯風氣。
戈爾巴喬夫在接受採訪時回憶,當年一羣專家整天在他耳邊告訴他,切爾諾貝利核電站是多麼可靠,工作過程「跟在家煮茶沒啥區別」,就算是建在紅場上也一樣安全。
這側面反映出,當時的蘇聯已經病入膏肓,教條主義,腐敗風氣和官僚主義盛行,切爾諾貝利災難的發生幾乎是必然。
但不可否認,蘇聯人在事故中表現出了驚人勇氣和奉獻精神。
除了參與救災的人員,根據俄羅斯官方統計,在災變後的幾年內,還有大約50萬名「清理人」參與污染物的清除工作,且都承受了大量高劑量輻射。
可以説,他們用血汗、健康甚至生命,才換來切爾諾貝利往外30公里內的輻射污染值下降。
如果沒有這些勇士,整個歐洲也許都不再適合人類居住。

但另一方面,西方媒體卻把他們蔑稱為「生物機器人」,呈現一部分真實的,隱瞞一部分真實。
美國探索頻道05年製作了一部叫《搶救切爾諾貝利》的紀錄片,裏面有一段視頻,講的是瓦連京將軍在給士兵們動員,並親自帶隊救援四號反應堆。
瓦連京大將在動員時説:「上面是死神,但沒什麼可怕的。」
而探索頻道給出的字幕是:「上面沒什麼可怕的。」
號稱還原歷史真相的《切爾諾貝利》,更是對許多事實進行「藝術改造」,比如把「清理人」描寫成受金錢驅動的羣體,把蘇聯疏散普里皮亞季民眾的時間,故意延遲到4月28日。
正如這部劇強調的,「我們聽多了謊言,便不能分辨真相」。
但什麼是謊言?哪些才是真相?
歐美在關心三十年前切爾諾貝利事故後續狀況的時候,卻對日本往太平洋外排放的核污水視而不見,同樣隱瞞一部分事實,呈現一部分真實。
災難就是災難,我無意粉飾或者遮掩什麼,只想説明一點:
同樣是七級事故,切爾諾貝利事件已經成為了歷史名詞,徹底杜絕後續的泄露隱患,而福島核電站的堆芯至今還在持續熔融,日本政府通過直接排放核污水,卻能讓全世界為之負責,鞠躬道歉就好了。
——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