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職工醫院與一項世界級研究!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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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價值醫療在中國”專欄
今天,全世界都在呼喚“價值醫療”,也在探索“價值醫療”的實現路徑!“醫學界”特推出“價值醫療在中國”專欄,通過挖掘符合“價值醫療”理念的鮮活案例,讓這些創新實踐被看見、被討論、被弘揚!我們相信,“價值醫療”必然會成為未來醫療發展的方向和目標。
這是本專欄的第一篇文章,將帶您瞭解“開灤研究”及其背後故事。
撰文丨汪航
2006年,時任開灤總醫院院長的吳壽嶺,開展了一項覆蓋10萬人的健康體檢工程,那時他從沒想過,這個不起眼的職工體檢項目,會在日後成為全球知名的學術研究品牌——“開灤研究”。
“開灤研究”是繼“首鋼模式”“大慶研究”後,我國自主創立的第三個大規模慢病防治研究項目,它聚焦心血管病危險因素調查及干預研究,至今產出了近千篇醫學論文,為我國降低心腦血管疾病的發病率、致殘率和死亡率提供了可靠依據,在國內外享有盛譽。
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北京協和醫學院、北京大學、復旦大學……這些你熟悉的國內外知名醫學院校,目前都和“開灤研究”建立了深度合作。其在心血管病領域產出的眾多研究成果,使開灤職工的健康狀況有效改善,心血管病發病及死亡年齡明顯推遲。
很多人好奇,這麼一項持續時間長、影響力深遠的醫學研究,竟然出自一家不知名的醫院——開灤總醫院。它位於河北省唐山市,從地理位置和行業知名度來看,似乎與“世界級研究”毫無關聯,但這十幾年來,它卻為我國制定慢病防控政策提供了重要依據。

吳壽嶺(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供圖)
從職工體檢項目做起
作為“開灤研究”的創始人和總負責人,吳壽嶺見證並推動了這一研究項目的發展。
2006年,還在擔任開灤總醫院院長的吳壽嶺發現了一個奇怪現象:包括煤礦職工、科學家等職業羣體在內,猝死的人變得越來越多。隨後,一項涵蓋河北、湖南、遼寧等地的煤礦職工猝死調研結果證實了這一結論。
身為一家企業醫院的負責人,猝死問題引起了吳壽嶺的高度警惕。他向“醫學界”解釋稱,開灤總醫院隸屬於開灤集團公司,後者是一家國有大型煤炭能源企業,有數十萬職工及其家屬,而猝死等心血管疾病發病率變高,可能會對煤礦安全生產構成重大威脅。
“假如一個公交車司機工作中猝死了,那肯定是一個安全隱患,他會對乘客和其他車輛產生影響,煤礦企業也是如此。”吳壽嶺説,安全生產的前提是要保護廣大職業人羣。
從經濟角度來看,職業人羣每減少一個心血管病危險因素可減少2%的缺勤,增加1.9%的生產力,“職業人羣心腦血管病發病風險更大,患病後不僅喪失勞動能力,而且帶病生存時間長,醫療費用支出更大,對個人、家庭和社會都是沉重的負擔。”
事實上,開灤總醫院是伴隨煤礦而生的。1892年,集團前身開平礦務局創辦了礦井診療所,即現在的開灤總醫院,成為我國最早建立的十所醫院之一,迄今已建院130多年。

1926年開灤總醫院總醫官繆爾(左三)和醫務人員做骨科手術
“我國著名內分泌專家朱憲彝、我國第一個眼科博士梁紹造、我國外科創始人黃萃庭等都是開灤醫院發展史上的驕傲。”吳壽嶺介紹,抗日戰爭爆發以後,協和醫院的很多醫生都到開灤醫院工作,“京東小協和”由此聞名。
2000年以前,開灤集團公司的原有醫療保健體系與當今醫改方向相似,即“小病去社區,大病去醫院”,只不過對煤礦來説,保健站承攬了社區衞生服務中心的職能,職工大病可以去醫院,小病就在礦上的保健站解決,井下還有急救員。
不過,隨着後來“取消企業辦社會”的政策出台,企業醫院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吳壽嶺對此頗有感觸,“企業不再辦社會就意味着醫院要走向社會,企業給醫院的投入變得越來越少,而醫院為了生存,也減少了對保健站的投入,其職能就逐漸淡化了。”
與此同時,隨着經濟的快速發展和生活方式的改變,開灤職工心腦血管發病率同全國人羣一樣迅速上升,甚至個別職工在工作崗位上發生了猝死,為安全生產帶來了巨大隱患。
意識到這一點後,包括吳壽嶺在內的醫院、集團管理者們開始思考:如何繼續保障職工健康?
一方面,開灤集團公司領導決定建立具有開灤特色的4級員工健康保障體系,還包括在礦區恢復和新建22個保健站;為每800名到1000名職工配一名保健醫生;為每位職工建立電子和紙質的健康檔案;為煤礦職工提供初級醫療保健服務。
“這是從國有企業的社會責任及關心員工健康角度來考慮的”,吳壽嶺説,當時集團資金較為緊張,但還是決定撥出專款定期為在職和離退休職工免費體檢。
“大家的一個普遍共識是,給職工發錢不如給職工健康,一年給15萬在職、退休員工做健康體檢,發現問題能儘早干預、治療。”吳壽嶺表示,僅此一項,集團每2年的花銷就在3000萬元左右。
2006年-2007年,隨着101510名職工的健康體檢順利完成,“開灤研究”雛形初現。
曾被質疑弄虛作假
吳壽嶺從沒想過,一項給職工做好事的健康體檢項目,會在日後成長為一個全球知名的學術品牌。
起初,“開灤研究”是借鑑“首鋼模式”進行。後者是我國第一個慢病防治網絡,由吳英愷、劉力生等專家1969年在北京首鋼建成,它採取專家幫扶、基層管理、職工自防的管理模式,針對10萬職工持續監測、指導、管理20餘年。
反觀“開灤研究”,它背靠開灤集團公司,旗下業務覆蓋煤炭、物流、建材、旅遊、醫療等多個領域,區域內還有機關企事業單位、學校、醫院、養老院等機構,無論是社區構成還是功能上,都和“首鋼模式”“大慶研究”的社區條件相似。
用吳壽嶺的話來説,集團的十幾萬職工像一個分工明確的“迷你社會”,把“開灤研究”給支撐了起來。

開灤總醫院
基礎條件具備後,開灤總醫院參照“首鋼模式”,將這一項目在集團公司下屬的十幾家醫療機構中全面鋪開,它以體檢和調查問卷的形式進行,每2年為近15萬集團職工提供一次健康查體,並將這些龐大的健康信息集中起來,建成了數據庫。
實際上,“開灤研究”數據庫2007年建成後並未第一時間得到有效利用,因為他們一開始把重心放在了高血壓知曉率、治療率及控制率上。吳壽嶺解釋稱,“如果把血壓降低以後,腦卒中、冠心病、心血管病都是下降的,而且數據分析需要積累,第一年看不出什麼東西。”
雖然主做高血壓,但“開灤研究”早在收集基線資料時就儘可能地擴大了篩查指標。體檢內容包括人體學測量指標、血常規、心電圖和影像學、內外科常規查體,問卷則分為個人健康、家族健康和飲食生活習慣。
到2010年,吳壽嶺利用“開灤研究”數據在《中華心血管病雜誌》上發表了多篇論文,比如《高血壓前期人羣血壓轉歸及其影響因素》的研究結果顯示:2年間,有32.8%(8361/25474)的高血壓前期人羣進展至高血壓;腰圍、BMI等指標是進展到高血壓的危險因素。
這些如今看來十分常識性的內容,想要論證卻絕非易事,這也是“開灤研究”當年被同行質疑的原因。一些專家認為,一家不太知名的醫院沒能力做出這些研究,可能存在弄虛作假等行為。
後來,時任中華醫學會心血管病學分會主任委員的胡大一教授先後2次到開灤醫院聽取彙報,併到煤礦查看高血壓防控的真實情況及開灤研究的數據來源、存儲、分析情況,最後對“開灤研究”給予肯定。之後,國內不同領域的知名專家,如赫捷院士、王辰院士、顧東風院士都曾先後到開灤醫院瞭解“開灤研究”的情況,並提出了改進意見,這才打消了同行顧慮。
到2011年,“開灤研究”已經完成了3個週期的健康評估,每位參與者都有了時間跨度長達6年的健康檔案,而數據豐富又意味着能夠進行隨訪對比了。
換言之,這十幾萬職工的生老病死和一系列健康信息使“開灤研究”具備了大樣本、多時點複查,證據強度高和失訪率低等優勢。
“一個人如果2006年身體健康,到2011年有了高血壓或是心肌梗死,而我們掌握他這些年的健康信息和生活習慣,就能通過研究找出致病的風險因素。”據此,吳壽嶺團隊開始擴展研究方向。
較為典型的變化是,研究的終點事件從高血壓擴充到了如今的心肌梗死、卒中、心血管病死亡、全因死亡;新發高血壓、新發糖尿病;以及惡性腫瘤事件等。2011年,這項由體檢發起的研究正式註冊登記為“開灤研究”。
自此,“開灤研究”轉向一個研究平台,在心血管、腫瘤等慢病領域的影響力持續擴大。

2011年正式註冊為“開灤研究”
避免成為“數據孤島”
在外人看來,管理一個有着十幾萬人健康信息的研究平台難度極大,但吳壽嶺卻説“不是什麼難事”。
據介紹,開灤隊列研究是以“數據庫管理”方式進行。體檢、調查項目通常是在每年的4、5月份開始,為期2年時間,收集到的職工健康信息會由各個分中心(即開灤集團公司的十幾家二級醫院)錄入計算機,再由員工健康保障中心核實後存入開灤總醫院計算機室。
數據庫由專人負責,每年更新一次,按照類別錄入電子數據庫,形成職業病、心腦血管疾病、腫瘤等不同疾病的終點事件數據庫,最終再根據研究內容調取變量。

“開灤研究”目前已完成8個健康週期的評估
“數據庫管理其實並不複雜,很多工作都是由計算機完成,團隊需要什麼數據,就從中提取後展開分析研究。”吳壽嶺表示,管理數據不難,難的是如何讓其發揮更大價值,避免成為“數據孤島”。
他有個更形象的比喻:飯店把灶具、食材和調料都準備好了,如何烹飪出美味佳餚?“開灤研究”的解決方法是走合作之路。吳壽嶺深知,僅靠一兩個研究團隊無法充分挖掘開灤隊列的數據價值,因此“開灤研究”數據庫至今都向全國免費開放。
放眼全球,能做到免費使用的大型隊列研究寥寥無幾。Framingham Heart Study(弗萊明翰心血管隊列研究)、UK Biobank(英國生物銀行)等大型隊列研究的數據庫均為付費使用,而“開灤研究”則是一個免費開放平台,由高校、醫院等研究機構按需使用。
值得注意的是,這種開放並非是無序的,而是對於合作單位根據合作緊密程度給予不同的使用權限,使那些具備創新性、開創性的研究項目優先使用,還有部分隊列研究和結論驗證項目需要在溝通、評估後達成。“大多數單位和我們合作都是真正想做學術的,最終實現合作共贏。”
吳壽嶺表示,這種合作能讓對方在研究內容上取得進展,也能繼續反哺“開灤研究”數據庫,在專業性、知名度等方面提升“開灤研究”的影響力,“把數據提供給大家,合作過程中我們的醫務人員、學生的能力也能提升,形成雙向獲益。”
北京天壇醫院專家團隊2022年12月在心血管代謝疾病領域權威雜誌Cardiovasc Diabetol上發表了一項研究,旨在評估一般性和中心性肥胖對心血管疾病的影響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是由胰島素抵抗所介導的。研究中使用的數據和肥胖指標均來自“開灤研究”。
同樣在2022年,《美國心臟學會雜誌》刊登了一項針對近10萬名中國成年人的研究,由開灤總醫院和天津醫科大學總醫院研究人員從“開灤研究”中完成。研究最終發現,20—42歲是血脂快速升高的時期,也是降低心血管病的關鍵年齡。
復旦大學特聘教授、復旦大學營養研究院院長高翔利用開灤隊列在營養學、心腦血管等領域做了大量研究,他告訴“醫學界”,想要了解疾病的自然史和危險因素,大型前瞻隊列必不可少,而在該領域,西方走在了前面,比如著名的Framingham Heart Study和護士隊列。
“中西方疾病譜有別,生活方式也有別,因此常見慢病的危險因素和相關的防治策略不能完全照搬西方研究。”高翔表示,“開灤研究”具有樣本量大、追蹤時間長、隨訪率高、參與者配合程度高、隨訪過程標準化控制、預防與臨牀結合等特點,很好地填補了這一缺口。
“最為難得的是能夠每2年隨訪一次,今年正在開展第9次隨訪。合作團隊包括來自全國各地、不同專業的專家,比如流行病、心血管、內分泌、呼吸、神經病學等,這為我們探索中國慢病全面防治策略提供了一個難得的平台。”評價“開灤研究”時,高翔如是説。
除了上述單位,目前已有美國賓夕法尼亞州立大學、首都醫科大學、北京協和醫學院、北京大學、華中科技大學、中國醫科大學等國內外知名醫學院校和“開灤研究”建立了深度合作,圍繞心腦血管等疾病領域產出了上千篇學術論文和研究成果。
僅是這五年來,“開灤研究”所發表的SCI論文就達到了380餘篇。在2022年全國心血管病領域高產學者排行榜中,吳壽嶺更是以發表64篇文章的成績榮登榜首,同時在2023年全國心血管病領域學者論文學術影響力排名中位居第12名。
“開灤研究”慢病管理模式走向全國
除了開灤隊列產出的一系列學術成果,“開灤研究”的另一大貢獻在於,它在數據分析的基礎上打造出了針對職業人羣的慢性病管理模式。
吳壽嶺告訴“醫學界”,目前,政府主導的公共衞生服務對象主要是居民社區,忽視了功能社區如大型國企、事業單位等職業人羣,他們由於工作性質單一,往往存在一些特定的高發病,成為預防、治療慢病的重要一環。

開灤高血壓管理方案
開灤慢病管理模式彌補了現行公共衞生服務覆蓋面不足的缺陷,據介紹,這一模式可分為八大方面,分別是員工健康保障體系、定期體檢、健康教育、生活幹預指導、免費藥物干預、綜合干預、定期隨訪和效果評估。
其中,開灤的慢病管理基礎依然是定期體檢,只有通過定期體檢才能發現慢性病。開灤集團目前一共有15萬人左右,從2006年開始,除了大的體檢以外,對接觸有毒、有害物質的職工,還會按職業病法定期進行體檢。
同時,開灤總醫院與工會合作,定期舉辦健康知識講座,向職工宣傳健康知識。宣教的內容包括高血壓的危害、心血管疾病的危險因素及改善生活方式、行為和危險因素對心腦血管疾病的影響,預防心腦血管病的方法及心腦血管病發病的症狀識別、及時急救等,特別是對員工進行心肺復甦的指導訓練。
藥物干預方面,吳壽嶺介紹,從2009年4月份開始,首先對井下高血壓職工進行免費的藥物干預,因為效果比較好,從2010年1月起將井上高血壓職工也納入干預範圍。
目前,提供免費干預的藥物有四種:尼羣地平、卡託普利、氫氯噻嗪和螺內酯,並且根據高血壓控制的情況進行藥物調整,“現在管理的高血壓患者達到了上萬名,這是動態數,因為每年有退休和新入礦的。”
對於高血壓、糖尿病前期患者,開灤慢病防控模式更加強調綜合干預,比如要求服藥的職工每2周到保健站測血壓,不願意測量的,工會幹部給職工做工作,對堅持血壓測量、按時服藥的給予一定的物質獎勵;禁止血壓大於180mmHg的患者參加工作。
在這一慢病管理模式的作用下,開灤職工高血壓人羣實現了管理率、知曉率、治療率“三個100%”;高血壓控制率達53%,高於全國平均水平10%;心腦血管疾病發病年齡從2008年的62.5歲推遲到2021年的68.3歲;心腦血管疾病的死亡年齡從2008年的66歲推遲到73.4歲。60歲以下員工死亡人數及佔比明顯降低。

2007—2021年開灤研究人羣腦出血發病率趨勢
憑藉一系列開創性成果,2017年,開灤慢性病管理模式被中華預防醫學會、中國衞計委疾病預防控制局納入《中國慢性病防治最佳實踐核心案例》,“開灤研究”慢病管理成果向全國廣泛推廣。
總結“開灤研究”的管理經驗時,吳壽嶺説,對企業醫院而言,做慢病管理也好,做高血壓、糖尿病、呼吸系統疾病管理也好,慢病管理要與企業安全生產、工會工作有效結合起來,不能脱離實際。
他同時呼籲,希望“開灤研究”能夠得到更多支持。“一直以來,開灤集團在人力、物力方面為‘開灤研究’提供了眾多支持,既然企業通過辦醫院、搞研究承擔了一定的社會責任,國家是否可以通過減税或其他政策來予以鼓勵?”
如此,才會有更多“開灤研究”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