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兩次豹子的老豹子隊員,今年要退休了_風聞
猫盟CFCA-猫盟CFCA官方账号-民间野生猫科动物保护联盟43分钟前
幾年前,老張丟過一台紅外相機。
在山西和順這座小縣城裏,“老”是一個尊稱,與年齡並沒有直接關係。老張名叫張有奎,年輕的時候,張有奎在馬坊鄉西勒石村當了十幾年的書記,從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幹到四十多歲的不惑之年。村裏人都知道他心善,給村裏辦實事。這樣的人,在村裏自然受人尊敬。貓盟認識張有奎的時候,他58歲,在更早之前,就已經被當地人稱為“老張”了。
那是2015年初,貓盟找上了老張,還有和老張相熟的、不同村的四位大爺大叔:老齊、老魏、永蛋、二寶。這五個人脾氣個性不同,但有兩個共同特徵:一是喜歡上山,老張説,年輕的時候他們自己就會相約進山玩,到處走走看看;二是在各自村裏説話有分量,能服眾。當時,貓盟準備在和順成立一支本地民間的巡護隊伍,迫切需要這兩個特徵兼備的人。
2015年4月,這支隊伍在馬坊鄉正式成立,命名為**“老豹子”生態巡護隊**。“老豹”是當地人對華北豹的稱呼,彷彿在喊隔壁鄰居般親切。

巡護隊初成立。從左至右:大貓,永蛋,老張,二寶,老魏,老齊,黑鸛,明子
當時,老豹子隊主要的工作有三:1. 協助貓盟開展和順本地的生物多樣性調查,方法是佈設和照看紅外相機;2. 協助貓盟開展反盜獵巡護和救助,從盜獵分子手中守護自己家鄉的野生動物;3. 協助貓盟在社區裏做工作,通過為**“豹吃牛”提供生態補償**等方法,提高當地居民與野生動物共存的意識和意願。
這三項工作,都不可能靠當時貓盟僅有的5位員工來完成,尤其是當時的貓盟人都還沒有真正融入和順成為“本地人”。
單説裝紅外相機這一件事,這麼多的紅外相機,光靠貓盟自己很難照看得過來,時至今日,在人手不足的地方,研究人員的紅外相機被盜、被毀也是常有的事。

老豹子隊員拴明發現相機的扣環被弄壞了
幸好,在時任馬坊鄉副鄉長老範等當地人的引薦下,貓盟在馬坊鄉找到了熱愛自然,願意投入時間進山、進社區,願意在當下看不到回報的事上投入精力,且在自己村裏能服眾的五個人,後面的工作才有可能繼續進行下去。
老張這一輩子,除了當村幹部,還幹過獵户,養過牛,種過地,打過工。老張説,在七八十年代,打獵是有獎勵的,可以換集體工分,當時村裏有許多人拿着火槍去打獵,收集野雞爪子作為憑證,還有獵户因為交的爪子特多,得了省裏獎勵的一把五連發獵槍。
老張是村幹部,也有獵槍,是武裝部配發的,而且子彈管夠。他擅長打野雞、野鴨,趁着鳥兒從灌叢裏飛起的時候扣動扳機,一槍一個準;他也不怕山,不怕黑夜。如果他願意,或許當年也可以成為能拿獎勵的獵人。但是,自打結了婚,老張就放下了獵槍,他説:不忍心。

和順的山 ©貓盟
老張説,契機是周圍的人説捨不得。老張的話很少,談及個人的時候總有些羞澀,這“周圍的人”,大概指的是他媳婦吧。老張自己本來就喜歡山林,喜歡看狍子在山上自由地跑跳,喜歡在山裏偶遇豹子、偷偷觀察的那份開心。“周圍的人”這麼一説,他也覺得再打獵心裏難受,當機立斷放下了獵槍,開始養牛。
當村書記的那些年,老張大部分收入都靠出售自家的小牛犢。養牛可比打獵辛苦多了,牛滿山跑,一天24小時,老張夫婦都要掛心着那幾頭牛的去向、健康。這對夫婦一邊養牛,一邊養大了兩個兒子。兒子是他們辛苦養牛的動力,將近20年前,兒子長大了,他們就把牛全都賣了,給兒子蓋了房子。

和順的公路經常被牛羣所“佔領” ©貓盟
在貓盟找上老張的時候,他正在四處打短工,同時顧着家裏的十幾畝地。不養牛之後,老張上山的機會和理由也變少了。大貓和鸛總第一次正式拜訪老張,問他要不要跟貓盟上山,他二話不説就答應了。老豹子隊的活兒不少:上山巡護守着動物,每兩三個月要回收相機數據,每個月要完成巡護的任務,還要隨時處理華北豹傷牛、吃牛的傷情鑑定和補償。
為什麼把這一大攤子事攬下來呢?老張説,因為他喜歡,如果不喜歡,哪怕賺錢也不幹。回憶起當年,老張有些驕傲地説:“貓盟剛來、剛起步的時候,看起來可可憐,還是我們幾個(老豹子隊員)聚到一塊給他們買吃的。”

好像帶孩子一樣……豹媽HS1902F叼起地上的崽子 ©貓盟
2015年的春天,在初代5位老豹子隊員的巡護區域裏,貓盟監測到了大概7只華北豹個體。當時他們每個人分管10台左右的紅外相機。這些紅外相機分散在2公里×2公里的樣方里,要完整巡護一次最少需要兩個整天。一開始,村民對這些小方盒子很是好奇,偶爾進山找牛、挖藥材、採蘑菇的時候碰見,都要去看一看、按一按;慢慢的,大家都知道那是老張管理的相機,知道了相機沒有什麼害處,也就習慣了。
每台相機前都有哪些人經過,村裏人會做什麼、會走哪些路,老張心裏都有數兒。有一次,老張去收卡,走近發現那台相機關機了,SD卡半插在外面。老張當時就跟旁邊的人説,肯定是放牛的誰誰好奇給搗的亂。果然,一開相機看回放,最後拍到的就是一個放牛倌的大腦袋。
丟相機的那次也是。那是老張當老豹子隊員的8年以來唯一一次丟相機。他馬上就反應過來,一定是近期新來的、挖藥材的人拿走的。因為村裏人都知道這些相機是老張管的,“都不偷我的。”老張説。

老張在山中工作 ©子馭
老張很快找到了偷相機的人,那個人上山挖藥材,下山的時候看見紅外相機,覺得新奇,就拿鍬給挖走了。因為採藥人不小心把相機摔壞了,老張雖然找回了相機,但相機已經無法工作了。
這件事可能是老張這8年來的一點小小的遺憾,後來,貓盟給這些相機都上了鎖,這樣的遺憾就沒再發生。這8年間,“老豹子隊”的工作還是得意的時候多。

在紅外相機裏看到豹子,對老豹子隊員和貓盟工作人員都是驚喜 ©貓盟
第一件得意的事是,自己和老豹子隊越來越厲害,“兵”越來越多。2015年,老張負責的紅外相機點位只有10個左右;而今,他所負責的相機數量已經翻倍。2015年老豹子隊剛剛成立時只有五個人。如今這支隊伍加入了不少年輕人,算上還沒有進行培訓的四個新人,已經有20個隊員了。
第二件得意的事是,老豹子隊的名氣越來越大,他們做的事兒的影響也越來越大。2015年也是貓盟試點“豹吃牛”生態補償的第一年。第一個“豹吃牛”案子的鑑定和賠付,是在馬坊鄉西勒石村完成的,不久後這裏成了老張負責的片區。在5位老豹子隊員的協助下,我們第一年賠付了48頭死、傷牛。老豹子隊員在當地消息流通,交流方便,又有鑑定豹吃牛的經驗,是貓盟的得力助手。

2015年貓盟在西勒石村第一次發放豹吃牛補償金 ©貓盟
而今,和順縣已經成為山西省省級野生動物致害補償保險的8個試點縣之一,從2022年到2024年,試點期3年,由保險公司為豹吃牛、野豬拱莊稼等等野生動物致害提供補償。將來保險賠償有望成為更可持續、更長久的生態補償方式(以後豹吃牛由保險公司賠了,貓盟是不是閒下來了?你可以讀《山西豹吃牛能走保險了,沒我們事兒了?》瞭解後續)。
現在,老豹子隊的工作主要是照顧紅外相機和反盜獵巡護兩項,似乎工作是減少了,實際上是更專注了。老豹子隊員們佈設的相機更多,反盜獵巡護的時間更長。
多看動物肯定是更快樂的,老張的快樂就源自於“上山看動物”本身。他説,在紅外相機裏看見豹子心裏就高興,更別提親眼看見豹子了。2021年和2022年,他有兩回親眼見到了豹子:
一回是白天開着車,一頭小豹子竄上了公路。老張趕緊踩下剎車,讓小豹子過去。他見小豹子沿着山溝往裏走,上了山坡不見了蹤影,就下了車,遠遠地跟着小豹子走過的路。不多時,老張的追蹤有了回報,一頭成年豹從山坡上往下,沿着小豹子相反的路線,出現在老張的視野裏。老張沒能用手機拍到這兩次偶遇,他覺得,雖然它們沒在一起,但一定是一對母子。

跟着媽媽在冰上走的小豹 ©貓盟
還有一回,太陽快下山的時候,老張驅趕進入他地裏偷吃的兔子,他把兔子從地邊往山溝裏趕。隔着一道水渠,豹子突然出現了。那頭豹子嘴裏叼着另外一隻兔子,正往山坡上走去。這一刻,老張和豹子,同樣為了生計,同樣因為兔子,短暫地有了交集。

豹子叼着一隻松鼠 ©貓盟
提起這兩段偶遇,老張高興得神采飛揚。他很少這麼高興。老張身體不好,去年還做了手術,一起爬山的時候,他話一般都很少,沉默中透着些生活的沉重。出於安全和健康的考慮,這個月,老張就要從幹了8年的老豹子隊退休了。在這個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只剩三十幾口人的村莊裏,老張的大兒子選擇了從城鎮回鄉,一邊在鄉里做電焊,一邊逐漸接過老張在老豹子隊的工作。
老張很捨不得退休,他還想再去山裏。我們問他,你希望貓盟為你、為村裏做點什麼嗎?
老張説:“什麼都不需要,平平安安的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