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迷宮》《暴裂無聲》《熱搜》……介紹一位新鋭導演:忻鈺坤_風聞
segelas-自由撰稿人-电影学硕士已毕业,但仍旧略懂皮毛1小时前
以主流電影市場為對象,談一談個人的看法。
在《殯棺》、《心迷宮》和《暴裂無聲》中,忻鈺坤原本展示出了接班主流市場旗幟的潛質。他主打複雜敍事結構,在情感的表現力上也不差,且主題具有人心與社會性的挖掘傾向。這三點結合起來,就吻合了目前成為市場大勢的幾個點,“反轉”“基於社會的激烈共情”,“劇情與情感的奇觀”,“敢拍”。
當然,這並不是説忻鈺坤有意迎合市場,而是他的創作傾向與之在客觀上不謀而合。有一些創作者就是會擁有這樣的先天便利,像創作與受眾結合最好的中國導演甯浩,就是典型代表,他不需要屈服於市場,只需要發揮自我。
但是,當忻鈺坤拿出新作《熱搜》時,我們從項目的陣容體量上看到了行業對他的期待,卻也看到了他的暫時困境。至少從這部作品而言,忻鈺坤還是呈現出了被“磨損”的平庸感,既沒能很好地發揮自我,在無意識之中客觀對接市場主流類型化標準,也沒能有意識地完成平衡兼顧。他依然有潛力,但還需要時間。
《熱搜》之中,忻鈺坤失去了曾經的敍事能力,丟失了以往的主題解構,更沒有了一貫的風格特質,這讓他只能拿出一部最平庸的主流作品,所謂的“思想性”也不過是基於當下主流關注傾向而做的添加而已,自身對它的詮釋和理解都毫無野心與完成度。
本片的核心立意當然是“熱搜”,熱搜引出的互聯網輿論篩選機制反映了當代社會中大部分人的本性。他們在非實名制的掩護之下沒有了道德顧慮,將所有的深層次內心需求全部暴露出來,通過指責他們而達成發泄不滿與自我滿足,我們能看到參與感的裂痕,存在感的缺失,道德感的消除,以及憤怒感的膨脹。他們對社會產生情緒,對身處社會生活中的自己感到挫敗,因此才有了這樣的訴求。這其實指向的是帶來一切的社會本身,社會卻並非一個具體目標,哪怕説了也會被眾所周知的因素刪除,更讓自己顯得過於落魄,等同於暴露自己的慘淡一面,因此必須用一個更具體的目標,去給自己塑造出正義的假象,一方面便於抨擊,一方面利於遮掩自我真實與滿足正義感,從而理所應當地展開行為。
民眾的目的只是通過發佈評論而自己,而不是真相,無視事件對象的真相,也遮掩主觀自我的真相。不在乎“內容”的所指真實性,影響惡劣性,道德底線性,那麼輿論發佈者也就純粹為了自我內心的滿足而運動,毫無顧忌且意欲強烈,這共同組成了他們對於任何一種“正義大風向”的輕易倒向,參與與轉向都毫無付出與心理的成本難度可言,跟風與被帶節奏隨之而生,並由熱搜機制無限放大。
可以説,網暴是一種全社會性的問題。它反映了所有當代人的現狀,每個個體共同組成了民眾的集體。而熱搜機制的推動作用實際上代表了另一種集體,即當代媒體平台,他們在自媒體流量時代的規則之下,報道真相的職業道德與更廣泛的道德一樣,在流量為先--對應個人壓力(階層、收入、前途、精神空虛)--的社會現狀之中只得丟失,這才引發了對媒體人對熱搜的追逐,以及媒體平台對熱搜機制的打造。媒體人站在了一箇中間點上,他既是區別於普通民眾的話語權引導者,是網暴機制的推動者,也是更普通的民眾之一,是網暴現象背後“行業與社會現狀”的被影響者,是社會的害人也是受害人,這其實也是所有網暴者的共性,真正的問題是造成這一切扭曲的社會現狀。
在電影裏,我們確實看到了一定的基礎架構。主角陳妙的身份正是媒體人,而她要面對的則是意味着固化階級問題的富人資本家,以及由其打造的“小型社會”,從教育到傳媒到商業無所不包的完整內部系統,而受害人母女與陳妙正身處於這個系統中,其他同事的存在則擴大了媒體人與普通人二合一的範圍。
如果影片正常發展,可以預想的一種方向是,陳妙先為企業系統的目的而打造熱搜,自身則出於在系統中獲得創業成功的目標,也會看到女生自殺後依舊利用輿論法則扭轉矛盾對象,洗白而非承認自己的錯誤,隨後良心發現,在以熱搜對抗企業的輿論戰中。此時的她卻察覺了事實,曾經以自己的引導而馬首是瞻的民眾不再為自己所用,而是在企業更具投入能力的砸錢換流量之下輕易倒戈,對他們而言,自己發佈的真相在其中不重要,甚至連自己經常掛在口頭的傳媒聖經也不重要,技法和道德都影響不了他們,唯一的真理只有“大資本的投入製造風向”與“民眾訴求的滿足”之交互,自己曾經的成功不過是對大資本與民眾的依託,就像自己依託於這一社會現狀,而非對抗它。
進一步地展開,陳妙自己也成為對家輿論戰的受害人,被網暴,讓她媒體人的對立統一性得到了具體的表現,也加深了她對自己曾經害人對象的共情與內疚,這種道德覺醒的內疚帶來了反抗,卻是無意義的。
而在企業形成的小社會系統內部,女生母親出於生計考慮的配合作假,讓她的被害與加害者身份確立,其他同事為了工作的反戈一擊,則形成了羣體性表達。這是在“小社會系統”中,隨着“民眾敲擊鍵盤”的蒙太奇而外延到真正的社會中,對後者進行確切的定義。
甚至於,忻鈺坤還可以帶來一連串的“發佈信息反轉”,陳妙與企業出於對抗的策略與自保的需要,在各階段發佈了不同版本的人事詮釋內容,並在一次次的倒敍、插敍、閃回的回溯之中拼湊出完整的真相,隨着發佈進程的推動而由雙方一步步發佈出接近它的版本,最終在陳妙放棄一切自保顧慮的情況下完整呈現,她不再在意對方對自己曾是幫兇的揭露攻擊,自己也承認了這一點。但民眾對它的態度卻是“哪邊大勢就倒向哪邊”,他們會在每個階段的每個版本中始終如一地做出堅定與投入的信念感,實際上卻意味着對內容可靠性的毫不關心,甚至當他們看到物料中的“被害人”母女時,也並不關心對方的真相,只是進行着過度扭曲的關懷。
直到最後,陳妙發佈了真相。它是不符合所有人訴求的版本,也得不到他們的追捧,而逐漸進入“放棄現狀顧慮,找回道德素質”的陳妙與這種民眾的社會現狀對抗,也得不到支持。甚至在處理中,電影可以像《狩獵》一樣,將“兇手”(真相)的身份(內容)故意模糊化,象徵社會之中客觀真相的不被重視,人們只想滿足自己的不光明訴求,對無辜的主角進行審判。
然而在成片中,忻鈺坤卻只是半途而廢。陳妙確實陷入了道德困境的狀態,確實一度用轉移矛盾與扭曲進一步事實的輿論打法洗白自己,也確實一度被企業納入了輿論抹黑的攻擊對象,這其實是詮釋主題的重要角度。但是,電影卻迅速開解了陳妙的自我譴責,在一次假冒記者的探病後迅速找到了對外的目標,隨後就以對抗企業而消逝了內心愧疚,恢復了絕對的堅定正義者姿態,而她身陷的企業輿論戰抹黑也不再提及,從內心到外部都回到了絕對的“紅方”狀態。
隨着這極其重要環節的簡單化,電影也就變成了簡單的對立,陳妙的正義一方對抗企業的邪惡一方。這樣一來,它就必須早早呈現出完整的真相,以便讓陳妙在對抗中發佈的內容足夠獲得觀眾的信任,明確她與企業的正邪身份。我們看到了影片前期的幾個小反轉,它們以回溯為主,再造了事件真相里的幾個小點,卻發生在極度前期與短小的段落區間之中,幾乎無助於主題的深度表達,只是為了給企業的面目揭露打造一點“層層剝開”的效果,甚至會因回溯在前期的過度頻繁與推翻不足,而顯得敍事節奏凌亂,且能力十分笨拙,這個程度的事件重構根本不需要如此。
而隨着正邪明確對立的關係,雙方代表的陣營屬性也必須明確下來,為了表現“社會”,百姓與富人的階層對立,女性對男性的性別抗爭,無疑是最容易想到也最貼合社會主流關注的兩點。因此,影片將所有人都做了清晰的劃分,女性全部是反抗性別壓制的存在,在反抗企業--由王凱承擔,他對陳妙的隱約愛意成為了男女性別層面的“壓制慾望”,而高管身份則帶來了階層角度的壓制---的陳妙之外,兩個女學生皆是企業的不同形式受害人,女員工則是曾經的老闆性侵對象,陳妙公司裏的女媒體人們也都在明暗之間支持她。另一方面,男性則是負面的存在,王凱對陳妙的愛意隨着對抗的開始而迅速不再提及,作用不過是説明他對陳妙的感情並非更重要的愛情,而只是佔有慾。校長的形象是單純的幫兇,被王凱威脅的“生計困境”迅速淡化,只剩下了大量的為虎作倀行為。更不用説男性老闆。
而在階層角度上,企業一方自然是上層,而底層的所有人則都是好人,在一開始呈現出轉發熱搜的“幫兇”形象,卻最終歸於對陳妙真相言論的支持。電影甚至有意淡化了民眾在輿論戰企業佔優時的存在感,沒有再使用“大家轉發”的蒙太奇,只是用“人不出場”的台詞和彈幕一帶而過。
如此一來,女性與底層的人物形象變得單維度了,陳妙的同事們有的確實一度為企業命令做事,卻沒展現出太多的生計考慮與愧疚,更多的是對陳妙的暗中關懷,形象始終明確,為最後的歸正做鋪墊。而最典型的則是女生的母親,她出自底層,是企業小社會系統的階層與性別受害人,卻也出於生計考慮而兩次服從,讓女兒規訓,甚至幫企業對抗陳妙,這一點的存在是她之於社會的兩面性象徵,也説明了作品的原有表達野心。
但是,女生母親的這種形象卻沒能深入,更談不上延續到最後,被陳妙非常輕飄的嘴炮所扭轉了。而當陳妙用她作為輿論武器的時候,影片本可以讓陳妙誇大她的落魄,以非道德的輿論法則引導民眾的非真相正義感。這從又一個側面説明了輿論的面目,也説明了而母親在其中的二度受害,更可以進一步促成陳妙的反省,引導出這樣一個框架:她在對抗中逐漸披露更接近真相的脱水脱誇大版本,逐漸意識到輿論法則的不可留用,隨之而一步步內疚並逐漸覺醒到完全道德意識。但母親歸於底層與女性的單一化,讓這些都不具備實現可能性了。
當然,我們也能看到忻鈺坤的一些努力。影片儘量製造了一個相對完整的複雜人物,即宋洋飾演的學長。在最開始的階段,他是一個堅守道德的好人,甚至會反駁無底線的輿論機器陳妙,但也在陳妙的反擊話語中流露出了一種基於“男性弱勢”的私人不滿,這一點與他的生計壓力相結合,構成了他服務於企業而非幫助陳妙的轉變動機。這個人物身上有着性別對抗的表達部分,同時也帶來了道德在現實壓力與階層壓制之中的淪喪角度,是一個完整的過程展現者,可以很好地平衡兩個表達。但是,在最後的反轉中,他卻變成了一個單層次的人物,完全歸於非富人階層,這本沒有問題,欠缺的是反轉之前的具體鋪墊,從掙扎過程中的覺醒,而非忽略到“沒表現出有所掙扎”。
影片試圖給結尾一個光明的走向,底層人的善良,宋洋與陳妙的感情,媒體人與民眾的道德,這當然是很積極且有創作必要性的內容,但與“輿論反映當代社會”的設題卻不甚吻合,因為它是一個非常具有現實指向性的主題,而當代社會則絕非那麼純良。
正因為它對現實感與“非現實落點”的同時追求,成片才顯出了一種內裏混亂的感覺。一方面,它沒法更細緻地展現人物的糾結與改變過程,因為它想不到如何將之合理到讓人信服的程度,這並非“童話故事”的標準,卻是現實性敍事的基礎,於是只能含糊帶過一切。另一方面,它想歌頌人情的美好,讓陳妙的親情淡薄與“輿論機器”狀態對應,最後則變為友情迸發與“真相堅守”狀態,人情與道德完成了同步的獲得,但又給出了陳妙在關鍵環節的“非人情一步”,讓她甚至利用到了自己的父親,帶來了更現實感的鋭利表達---在現狀之下,父親為了金錢而攻擊女兒,女兒想要執行正義,也不得不抹黑自己的形象而利用父親,絕對的親情與道德是毫無意義的,伸張正義者也必須在一定程度上吻合輿論規則,讓自己變得非道德起來,既來自於抹黑道德形象,而這種手段其實也意味着道德形象的確實動搖。這一點表達稍縱即逝,自身過於片段化,也在暗中損害了陳妙的“絕對光明”落點,甚至父女親情的完全喪失這一結果本身,其實就是之於“光明”的削弱。同樣自相矛盾的還有“性別議題”,宋洋成為了唯一的光明男性,而他的人物設定卻本可以一黑到底。性別、階層都是當代社會現狀的重要組成部分,卻在結尾被削弱了表達效果。
這樣的成片,充分體現出了忻鈺坤在創作之中的糾結,他肯定有所想法,但又不得不做出走向的平衡,一方面要考慮到尺度的問題,一方面也要顧及觀眾在“正義伸張”與積極走向中獲得的離場感。甚至可以説,以他呈現出的性別與階層議題水平來看,那種簡單到機械化的性愛侵犯與剝削控制,以及陳妙對王凱的內心反應與逐漸崛起,包括陳妙表現出的“為女性底層人申冤”的獨立形象本身,都非常單薄,似乎更像是忻鈺坤“被動加入”的內容。原本的設計中,忻鈺坤可能更側重於對“輿論民眾”本身運轉形態的表現,由此展現社會生態與民眾心理。這也才符合“熱搜”標題的所指,而如今成片裏的“熱搜”輿論機制則更接近於單純的工具,讓正邪雙方進行對戰,而社會表現則以雙方在更具體人物的更具體接觸之中完成,“熱搜”淪為了一個噱頭,變成工具的它本身不再帶有任何的意味屬性,也無法指代理應反映的社會狀態,其引出的網絡輿論環境之民眾心理也就不具備表現力了。
事實上,忻鈺坤也展示了一定的能力。在他的開頭中,陳妙購買的咖啡滴落畫面與女生的墜樓畫面達成了平行,這讓後者成為了陳妙“消費”--一個被廣泛用於“網絡平台中無底線博取話題流量”的用詞--的對象,也像咖啡一樣無足輕重,而陳妙在最後甚至會給“她”(咖啡杯)留下一個唇印,在她的無心之中暗示了其對“造成女生死亡”的輕忽心理,對應着她後續面對自殺依舊轉移矛盾的做法。與此同時,校長凝視女生照片的畫面也同步出現,他只在意其代表學校形象的“公開信息牆上的美好照片”,而非背後落下的女生本人,與此刻的陳妙構成了一種對等關係,都是對於女生的利己存在。
這樣的小手法,是忻鈺坤曾經兩部作品的乍現。在《殯棺》和《心迷宮》裏,他設計了《羅生門》式的多重角度,以及《低俗小説》式的環形結構,對事件進行兩個層面交織的敍事系統搭建,前者模糊了絕對的真相,讓所有人都留在了被懷疑為兇手的狀態,後者則強調了這種暴力在所有人身上的循環,從村子裏的老人到小孩,代代傳承。而《暴裂無聲》的敍事結構相對簡單,卻有着更多的細節設計與濃烈的情感內心表現,男主角始終處在生物鏈的底層,不停看到被割殺的羊肉,生物鏈對應了代表社會的金字塔意象,金字塔模型同樣始終圍繞主角,甚至直接就是兇器,讓當代文明社會成為了原始的自然叢林,滅殺了處於自然與社會底層的主角,而他的反抗之心卻始終歸於啞巴的沉默,內心爆裂卻終究無聲,看到了兒子的死亡真相卻無法申冤,在通篇的極度細化壓制氛圍裏呈現出濃烈的反抗之怒與其怒的消散。
比起這兩部作品,《熱搜》裏的忻鈺坤無疑平庸了太多。敍事回溯的使用與細節手法的設計都過於微小,整體呈現出了一種標準的流水線作品之感,靈性、天賦,乃至於創作者的努力,都被打磨平整。對於這樣的較新鋭創作者而言,過早地接觸大體量商業製作,或許還是來得急切了一點。
在當前的行業環境之中,“作者”與“市場”的結合是天賦導演不得不考慮的市場,也是其創作中基於非天賦部分與創作經驗的共同短板。從大部分觀眾的口味傾向與觀影習慣,到市場的類型受容與題材選擇,到宣發的推廣思路與包裝側重,都會讓電影走上一條“至少要具有一部分類型化屬性”的道路。
像本年度的另一個潛力股魏書鈞,他的《野馬分鬃》和《永安鎮故事集》就不太進行這種平衡,於是只取得了極小規模的放映範圍,接觸到相應的少數觀眾,口碑較為“垂直”,因此基於觀影預期和接收習慣的爭議也就相對較少,後者更多也是因為製片人大峯的一些反映才陷入輿論戰。即使是票房成功的《河邊的錯誤》,魏書鈞更有意地進行了平衡,卻是非常“粗放”的方式,只是給出包裝而不做“對接電影邏輯與主題表達”的太多心思。
於是,《河邊的錯誤》就成為了一部複雜的作品,獨立看待之下會非常優秀,卻難言“適合其被推上的市場與消費者”。這是中國新一代電影創作者的課題,甚至越有天賦便因其執念而越凸顯,也因其天賦而更有必要去解決。
相比起來,忻鈺坤的先天“條件”更好,更加契合市場傾向。但至少從目前來看,他還需要時間,以及更多的嘗試機會與更多的外界寬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