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智鋒 潘佳謀 | 論温暖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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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智鋒 | 北京師範大學藝術與傳媒學院教授
潘佳謀 | 中國傳媒大學藝術研究院博士研究生
原載《探索與爭鳴》2023年第11期
非經註明,文中圖片均來自網絡
問題的提出
**“現實主義”的概念是一個舶來品。**早在亞里士多德提出“摹仿説”時就強調文藝對世界的摹寫應儘量遵循事實,避免美化與醜化。至於“現實主義”這四個字,是從哲學借鑑來的批評術語,最初來自中世紀經院哲學。至19世紀中葉,以巴爾扎克為代表的一批作家的創作風格被廣泛宣揚以用來區別舊的浪漫主義,因而現實主義在歐洲文藝界盛行並很快蔚為大觀。1934年,高爾基將這段時期的現實主義命名為“批判現實主義”。自此,現實主義迅速轉變為一種創作方法和批評方法,並常常趨向於尋求某種外在的支撐,於是就有了各種各樣名目繁多的新形式、新組合,如我們耳熟能詳的“革命現實主義”“心理現實主義”等帶“前綴”的現實主義。20世紀初傳入中國的現實主義是作為創作方法與創作觀念的“批判現實主義”,之後的半個多世紀裏,又相繼提出了“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冷峻現實主義”等創作觀,批判精神似乎不再被視為現實主義本身自在的、內源性的、與生俱來的精神品格與美學原則,而成為一種遊離於現實主義、被附加於現實主義的品質與規定性。似乎只有19世紀的現實主義是批判性的,其他的現實主義作品該受不同“前綴”的修飾與限定,批判精神因此被旁置。
近年來,多重複雜的社會現實矛盾逐漸顯現,而現實主義藝術創作卻變得越發懸浮虛幻,這讓人們意識到,**現實主義若想重新展現其“鋭度”,勢必要召喚“批判精神”的復歸。近年來,現實主義影視創作在探索的過程中,產生了一種新的潮流——“温暖現實主義”,並迅速影響了整個文藝界。**温暖現實主義並不迴避現實的痛點和矛盾,對其進行真實地揭露與表達,但是同時又嘗試提供一種解決方案或賦予其正能量,進而給觀眾帶來有温度的審美體驗與思想情感的撫慰,這樣的創作方式既實現了現實主義批判精神的復歸,又能夠發揮文藝的正向引導作用,因而被廣為認可並踐行。

“温暖現實主義”影視作品
温暖現實主義作為新生的主流創作趨勢,其“温暖”的方面已經受到了廣泛關注與討論,但是“不迴避現實”的方面,也就是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卻經常被一筆帶過,質疑隨之而來:**“温暖”是否是一種“和稀泥”式的粉飾?這種創作觀念能否繼承並發展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温暖現實主義對當下的批判有什麼鮮明的時代特色?最為重要的,以往的現實主義創作潮流中,“批判”往往是有目的的,“温暖現實主義”的批判目的是要實現什麼?**這些是温暖現實主義想要證明其“鋭度”亟待解決的問題。
現實主義批判精神的立論與溯源
温暖現實主義作為當下現實主義創作的潮流,勢必要具備現實主義的基本特徵。事實上,從歷史上各時期的現實主義來看,對現實表達的批判選擇是一以貫之的,這是從歷史的篩選與創作邏輯總結得出的。但是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並非不言自明,更不是簡單的泄憤與指責,需要明晰批判精神的內涵與外延,且必須從現實主義發展的歷史與邏輯中尋求必要的源頭與支點。
(一)現實主義批判精神的闡釋
與現實主義批判相關概念中,有批判、批判性與批判精神三個義項。**首先,和“批判”相關的詞語,都有着相同的希臘詞源:kriticos(有辨別能力的,有辨別資質的)、kriterion(標準)。**從本義上講,批判一詞意指清楚、真實和公平地看待事物,因而不僅可以區別好與壞、完美和不完美,而且總的來説要對事物做出公平判斷和估價。在現代漢語詞典中,“批判”有兩層指向:對錯誤的思想、言論或行為做系統的分析,加以否定;分析判別,評論好壞。因此從詞源上,“批判”既有中性的評判,也有否定性評價。**其次,批判性被作為現實主義作品的典型特徵。**現實主義具有傾向性、真實性、選擇性,而批判性由於既可以作為一種創作傾向,也可以作為一種創作選擇,因此成為現實主義重要的表達方式之一。**最後,“批判精神”是作品表達出的品格與態度。**由於19世紀現實主義與批判相結合之初就顯露出否定的意義,而這種否定意義又因高爾基所説“對資產階級的批判”及“革命現實主義”創作潮流而不斷強化,因此,批判已經基本被作為一種否定性的行為,形成了現實主義否定性的創作傾向與選擇,即批判性特徵,而這一批判性的特徵不斷延續,成為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
**這種否定精神顯然是受到西方悲觀主義的影響。**19世紀,尼采説出了振聾發聵的“上帝死了”,預告了將要籠罩20世紀西方人心靈世界的痛苦、孤獨、空虛與焦慮之精神夜幕的降臨,是對自文藝復興以來的人道主義和希伯來—基督教文化價值體系做出的徹底否定。叔本華的悲觀主義生命哲學認為人本身活着就註定是一場悲劇,人生註定要遭受苦難。這種對人類前景的悲觀情緒影響了整個西方思想界,因此,現實主義本身就帶有強烈的悲觀主義色彩,否定性的批判與之結合就順理成章。但往往一個徹底的“悲觀主義者”又是一個極致的“理想主義者”,他們有着極高的願景,同時又擁有精準捕捉現實中最苦難部分的能力,因此,當他們將現實情況與理想狀態做比較就會永遠處在不滿足的狀態,這也是人性的慾望本質,這種本質讓人不安於現狀,處於不斷追求身心愉悦與人生完美的“集體無意識”之中。批判精神這種“否定性的態度”產生的根源與持久存在的內核就在於此。

叔本華
現實主義批判精神中承載的情緒十分複雜,具體可以表現為創作者對現實的質疑、不滿,甚至悲憤,對社會前景的悲觀、反思與擔憂。同時,現實主義可批判的範圍也十分廣泛,由於其主要是面向人們的生活,對人的生存狀態和生存方式進行反思和批判,因此,批判內容可以包括作品所處時代的政治、經濟、文化,甚至人性本身等方方面面的問題,恩格斯因而才會在評價《人間喜劇》時提到,“我從這裏,甚至在經濟細節方面(諸如革命以後動產和不動產的重新分配)所學到的東西,也要比從當時所有職業的史學家、經濟學家和統計學家那裏學到的全部東西還要多”。19世紀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反映的是浪漫主義構建的理想王國與現實世界的巨大落差;革命現實主義是對當時中國面臨的亡國滅種與階級壓迫的揭露;冷峻現實主義是對中國經濟快速發展過程中產生的社會問題的表達與反思……但是無論是從哪個維度進行批判,否定態度是其中一個樸素的共性,這種否定就是要表現出作者對於現實的一種不滿。
值得關注的是,**作為現實主義代表的諸多“悲觀主義者”在作品中經常外顯為一個積極的“樂觀主義者”,**悲觀主義並沒有讓巴爾扎克、托爾斯泰以及魯迅等人走向叔本華式的虛無,而是激發了他們奮鬥與抗爭的勇氣,其作品往往會表現出一種充滿信心的積極進取精神,這也讓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顯現出某種抗爭意義的外延。這種抗爭不僅針對政治、社會制度層面,也包括對傳統哲學、文化觀念的質疑與否定。放之中國語境,現實主義的“抗爭”精神既可以轉化為“革命”精神,表現中國人民不甘於亡國滅種,推翻“三座大山”,實現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的偉大成就;也可以轉化為“改革”精神,表達人民在改革發展之路上克服種種困難,朝着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目標前進的歷程。
**批判的外延也可以是一種期待與願景。**當“悲觀主義者”外顯為“樂觀主義者”時,“批判”也會透露出關於美好生活與光輝人性的願景。恩格斯在《致斐迪南·拉薩爾》中提到“較大的思想深度和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其中“意識到的歷史內容”就是現實主義對社會的前瞻性觀察,這種觀察自然是符合“真善美”的正向期待的。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對人類因淪陷於金錢、權力、慾望而喪失善良天性表達出失落與憂思,但恰恰可以證明其對於人類善良天性的充分肯定;**温暖現實主義對當代社會中出現的矛盾與痛點的揭露和批判,也是建立在肯定社會主義建設中人們能夠獲得預期的美好生活的基礎之上。**馬克思曾在《巴黎手稿》中提到,人“按照美的規律來建造”,即“合規律性與合目的性的統一”,規律性即“真”,目的性即“善”。批判在中國現實主義中展示革命成果,作為反映改革推動社會進步的工具與力量,而在其他國家的現實主義中也同樣表現出對社會矛盾與文化矛盾的辯證否定,順應了歷史潮流,符合人民對未來的期待與願景,本身也是一種“合目的性”的“善”。

《巴黎手稿》(局部)
(二)從西方到中國:現實主義與批判精神結合的脈絡
由於歐洲的生產關係發生了劇變,社會上出現無法解決的階級矛盾,因而爆發了1848年革命,現實主義文學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誕生的。在革命結束之後,大資產階級取得了政權,因此出現了歌頌式的現實主義,被稱為“肯定的現實主義”,而小資產階級則發現革命後浪漫主義所編織的理性王國中的理想情況並未出現,對現實充滿失望和不滿,“否定的現實主義”由此產生。但是,由於現實主義的既有認知中並無“批判”的特徵,即便是“否定的現實主義”的創作者們也只是注重描寫小資產階級因未獲得應有的權利而備受困苦的“真實”生存樣態。而關於這種描寫是否在進行批判,當時似乎無人關注。
高爾基率先意識到了該時期現實主義的批判特徵,他提出“資產階級的‘浪子’的現實主義,是批判現實主義:批判現實主義揭發了社會惡習,描寫了個人在家庭傳統,宗教教條和法規壓制下的‘生活和冒險’,卻不能給人指出一條出路”。19世紀現實主義被正式賦予“批判現實主義”的名號。高爾基對“批判現實主義”的命名帶有濃厚的階級鬥爭意味,對現實主義加以批判的前綴顯然是希望將其作為政治鬥爭的武器。拋開意識形態不論,“肯定的現實主義”或“歌頌式的現實主義”早已淹沒在歷史之中,當下受到世界認可的現實主義佳作依舊是《小偷家族》《寄生蟲》等具有鮮明批判色彩的作品,這恰恰是由於藝術家往往認為自己擔負着“鐵肩擔道義,辣(妙)手著文章”的救世責任以及教化羣眾的嚮導身份,習慣於選擇社會上與大眾聯繫十分密切的政治、經濟、道德等社會問題作為創作對象。

電影《小偷家族》
中國本土並無現實主義之説,雖然王國維提出“有造境,有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但並不能與西方的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嚴格對應,這點王國維已經通過“二者頗難分別”來説明。雖然沒有現實主義,但是中國對現實的批判傳統卻貫穿歷史——杜甫、白居易等人留下的“諷喻詩”充分體現了“補察時政,泄導人情”,《西遊記》《紅樓夢》及“四大譴責小説”等文學作品也分別從不同的視角與形式對現實進行揭露與批判。
20世紀初,中國恰逢“千年未有之大變局”,黑暗腐敗的現實與麻木不仁的國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中國民眾的思想啓蒙已經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知識分子們一邊高呼“打倒孔家店”,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全面的否定,一邊呼籲全盤西化,引進西方的文藝理論與思潮,現實主義就是在這種歷史背景下與諸多西方思想理論一併傳入中國的。高爾基在第一次全蘇作家代表大會上所做的報告《蘇聯的文學》中對歐洲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的特徵做出過“只是批判,並不肯定什麼”的論斷,雖然這些作家們在批判精神中充分展現出了肯定美好生活與光輝人性的態度,但沒有提出建設性的意見,因而批判目的是模糊的。但是,當現實主義傳入中國後不久,批判精神就體現出明顯的建設意義,不僅發揮出了“當代社會現實的客觀再現”的作用,更體現出了革命與改革的觀念。
五四時期,魯迅等一批先進的知識分子、仁人志士很快注意到現實主義具有的否定性質的批判精神能夠揭露出醜陋的真實,紛紛將這種精神作為一種“思想武器”,傳達他們對“吃人”的中國封建禮教與黑暗現實的憤懣、不滿,釋放他們痛斥現實的強烈慾望,**因此在中國,現實主義衝動“因需要真實而突然起步”。**同時,由於革命是20世紀前半葉中國社會的主基調,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再次與時代浪潮相吻合而被賦予革命的意義,因此,彼時的現實主義批判就是對封建主義、帝國主義與官僚資本主義等階級敵人的無情抨擊,目的在於宣揚救亡圖存、拯救國家與民族的思想。
因此,**現實主義與批判精神的結合在傳入中國後具有鮮明的本土性與特殊性。其一,批判精神被視作反映階級鬥爭、民族獨立等“大是大非”問題的工具;其二,批判精神在表達否定態度的同時也總會表現出肯定性或建設性的另一面。****第一個特徵導致批判精神被視為一種創作的選擇而非一種不可分割的品格而遊離於現實主義。**當代,現實主義批判精神出現過一段時間的失語,隨後走向了極“左”年代虛假粉飾歌頌的“偽現實主義”,但人們很快意識到,缺少批判性的現實主義是沒有價值的,因此開始召喚批判的復歸。第二個特徵對現實矛盾的否定與肯定充分體現了辯證法的思維,因而被延續至今——在温暖現實主義之中,對當下“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所導致的種種社會問題的揭露與批判依舊是深刻而廣泛的,這與現實主義批判的否定意義一脈相承,然而就像五四文學或“傷痕文學”一樣,温暖現實主義想表達的絕不僅僅是對當下時代與社會矛盾的不滿,也並不是純粹宣泄消極絕望的情緒,其目的依舊是正向的,那就是引導整個社會向“人民的美好生活”與“民族的偉大復興”的美好未來不斷邁進。
温暖現實主義批判精神的典型特徵
**温暖現實主義是新的現實主義,因此其批判聚焦於當下社會的種種矛盾是應有之義。**然而,與19世紀批判現實主義精神文化的崩塌和20世紀初中國面臨巨大的動盪轉型相比,中國當代社會總體呈現出積極進取與向好的趨勢,雖然目前與我們要建構的理想藍圖之間依舊存在明顯的差距,但是社會矛盾並非激化到不可調和的程度,因此“批判”有其自身特徵。
(一)批判的態度:隱晦與剋制
在我們一貫的認知裏,批判精神應該具有凌厲之氣,對於批判的對象應當旗幟鮮明、橫眉冷對,這樣的現實主義才有“鋭度”,有“力量”。温暖現實主義影視不走極端、相對柔和的批判與尋求“温暖”的和解這種表達方式,的確與以往我們看到的現實主義風格有所不同,這種“剋制”與“隱晦”就讓部分人產生了其“和稀泥”與“粉飾太平”的錯覺。然而,按照恩格斯的説法,真正好的現實主義批判恰恰“應當從場面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而無須特別把它指點出來”,而且“作者的見解越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説就越好”。也就是説,批判本身應當是隱晦地雜糅在作品中,由接受者品味解讀出來,堂而皇之的批判反而被認為是“用一些定能引起公眾注意的政治暗喻來彌補自己作品中才華的不足”。
20世紀上半葉,批判精神被作為一種“思想武器”,在特殊歷史時期發揮了儘快敲醒國人麻木神經、喚起民族鬥志、鼓舞人心等特定的作用,展現出“輔助地產生社會動員效果的強大優勢”。因此,既有認知中確立起的現實主義的尖鋭表達範式是特定時期的產物,而非唯一的標準。隨着“文革”結束後思想的不斷解放,藝術創作者對現實主義批判精神的認知也有着明顯的變化過程。在“傷痕”時期,這種批判的尖鋭性就已經有所鬆動。《牧馬人》《芙蓉鎮》與《巴山夜雨》都是批判“文革”的電影,這些作品充分展現了時代給羣眾內心造成的沉痛創傷,但通過許靈均與李秀芝的親情、胡玉音與秦書田的愛情、劉文英自己內心的反思與轉變等,導演們透露出一種傾向於“和解”的創作心態,我們在這些影片中已經能夠感受到創作者在表達批判上的剋制。到了第五代導演的作品如《菊豆》《秋菊打官司》,第六代導演的“冷峻現實主義”,其批判色彩已經從“顯性”走向“隱性”,批判的對象與內容都需要“解讀”才能彰顯,這種現實主義的批判風格才真正發展到了恩格斯所説的“隱晦”的形態。
中國的批判傳統一直是相對理性、柔和的。如果從中華傳統文化中溯源,我們更多提到的是“中庸”“以理節情”以及孔子的“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等説法。在我國大力倡導文化自信,深度發掘中華優秀傳統文化的號召之下,温暖現實主義不僅順應恩格斯所要求的批判的“自然流露”,而且與中國傳統文化相結合,順應了當下文藝創作的時代需求。
**把“温暖”和“現實主義”相結合,並非無視真實的矛盾,是剋制的表達,而非迴避問題。**在温暖現實主義立論的參照系中,存在一種“懸空現實主義”,這種類型既涵蓋“高大全”式的歌頌、口號現實主義,也包括當前甜寵劇、職場劇宣揚“男歡女愛”或“紙醉金迷”的懸浮的現實主義,温暖現實主義對這類作品的問題做出了清晰的認知與修正。在温暖現實主義中,我們能夠真實地看到百姓生活的“一地雞毛”與邊緣羣體、弱勢羣體的生存困境,也能看到國家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社會、制度問題,除此之外,光芒之外的英雄所遭遇的種種苦難也能夠得到真實立體的展現。温暖現實主義從未迴避現實矛盾與困苦,絕非無原則地營造脱離現實的温暖,而是堅定地秉持現實主義對“真實”一貫的誠意與敬畏。
**但是,温暖現實主義的批判方式又和參照系中另一個極端——灰暗現實主義——不同。**當前灰暗現實主義似乎是嘗試借鑑“冷峻現實主義”,“呈現了社會背面芸芸眾生的瑣碎、卑微、艱難、凌亂的生活狀態”,“在直抵心靈的痛感中冷峻地表現邊緣現實”。冷峻現實主義曾是中國影視的一道獨特景觀,表現社會快速發展對人的衝擊,表達出了城市邊緣羣體內心的迷茫困頓以及對社會文化的反思和批判。但灰暗現實主義延續了“冷峻”的色調卻走向了極端與背離,無論是《親愛的小孩》中方一諾生產時面臨的種種極端的家庭矛盾,還是《我是餘歡水》中作為“社畜”的餘歡水身處的道德泯滅的社會,看似在中立的視角進行尖鋭批判,但多少誇大了少數局部的真實,迎合觀眾的晦暗心理以博取關注,卻對事實上存在的更普遍的真實視若無睹。温暖現實主義的剋制就在於不過分放大焦慮與矛盾,對於矛盾或給予温暖的“大團圓”結局,或提出解決方案,或實現矛盾主體的“和解”。“為樹鑿蟲,非謀樹倒”的態度,“以文藝塑新民”的藝術良知是温暖現實主義批判的邏輯起點。

電影《親愛的小孩》
(二)批判的起點:時代共振與以人為本
**正所謂“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任何一個現實主義創作的潮流都必須與時代同頻共振。**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作為當代現實主義的主要創作形態,温暖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集中表達了“不平衡不充分發展”所產生的種種社會問題。近年來,“人民性”也以高蹈的姿態出現在中國的文藝創作中。自1990年代的《渴望》與《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等作品以來,貼近平民百姓日常生活的現實主義力作在十餘年的時間裏長期缺位,直至近年《人世間》《老閨蜜》等温暖現實主義作品的出現才重現輝煌,並且,這類作品能夠通過小人物映射大時代,真正實現了時代性與人民性的結合。
中國在前進路上經歷了諸多大事,當然,在高歌猛進的發展進程之中,也會有一些陽光下的陰影,這些都是時代發展過程中必然會出現的矛盾與困境,而現實主義對於這些問題本來就不應該掩蓋與遮蔽。就像在《山海情》中,人們能夠感受到,即便在改革開放之後部分地區的家庭仍處在“家徒四壁”的貧困中,並且即便是作為正面形象的馬得福,為了完成搬遷任務也不得不“連唬帶蒙”讓村民搬遷,扶貧的瑕疵顯而易見。在我國正風肅紀、淨化政治生態進行多年之後,《縣委大院》依舊真實地揭露出中國基層治理的一團亂麻,在其中,基層官員簡單粗暴的行政命令,對羊湯館老闆等普通百姓的亂收費與欺壓等官場醜態被暴露無遺。我們歌頌在抗擊新冠病毒中的偉大成就,但是《中國醫生》中的小女孩依舊説出了“叔叔,我只想知道一個人如果沒有爸爸媽媽的話該怎麼辦”這樣讓人心疼的話。

電視劇《縣委大院》
**温暖現實主義一改現實主義凜冽與居高臨下的姿態而進入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心態是當下社會現狀最真實的反映,而日常生活又是歷史潮流的基礎。同時,人的歷史上不曾有過日常生活完全不受藝術影響的時代,藝術總是起到某種作用。當然,這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取決於哪一藝術分支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以及這些藝術的質量。因此,在温暖現實主義藝術作品中,對於普通人的不易、瑣碎與“一地雞毛”進行了更加細緻入微的觀察與表達。《人世間》沒有絲毫掩飾社會底層羣體的窘境與人性缺口,孫趕超被腎病逼得卧軌自殺、喬春燕因為分房不顧多年朋友情分舉報周秉義等;《沒有過不去的年》中,即便作為外人看來比較體面的王自亮同樣重壓層層,事業、家庭的千頭萬緒讓他無比疲憊,上有老下有小的當代中年羣體遭逢共同的精神困境;《送你一朵小紅花》也真實反映了獨生子女時代一旦子女生病或離世,父母承受的人生之痛與對歷史的反思……
有學者曾提出,審美文化如果失去悲劇精神,就“失去了自我反思與批判的衝動,喪失了以悲劇這種獨特方式來淨化主體心靈的可能性”,**温暖現實主義在面對國家發展困境與百姓生活難的問題時從未退縮,表達也時常激烈,面對“陣痛”保持了其應有的批判精神。**其高揚的“善”的倫理邏輯與“真實”批判的創作邏輯是並駕齊驅的,並不存在誰遮蔽誰的問題,更為重要的是,温暖現實主義是在“人民性”的指引下發展起來的,核心要義是以人為本,尊重人。這種對人的尊重就是肯定人民智慧,肯定積極的人性。所謂“温暖現實主義靠‘温暖’對觀眾進行精神麻痹,創作者靠其對自己的精神放逐”的説法是無法成立的,即便是幾千年前的古希臘人就已經意識到現實的苦難,因此他們才創造了奧林匹斯眾神,讓這些“超人”去釋放酒神的本性,感受其帶來懲罰和悲劇的痛苦,而古希臘人在欣賞悲劇中獲得現實生存的撫慰。在中國當下,人民更加是覺醒的人民,他們對現實苦難的感受根本不會因為所謂的“温暖”而消除,因此温暖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是為了通過現實表現當代人民的良善與勤勞,表現人性的光輝,批判的目的絕不是讓故事走入絕境。《漫長的季節》中的情節不可謂不冷峻,性侵、謀殺、背叛比比皆是,觀眾稱其“無人生還”,彈幕中頻頻出現“渴望温度”等相關詞條,而恰恰是結局的温情脈脈與救贖、和解給予觀眾一絲“温暖”,滿足了觀眾內心對光明、希望的渴求。温暖現實主義用剋制的批判精神保留了這個時代最質樸的善意。

電視劇《漫長的季節》
温暖現實主義批判精神的時代價值
**温暖現實主義的批判既是一種否定性的評價,同樣也是一種受理性約束的藝術態度。**温暖現實主義不僅可以體現針對時代的現實性觀察,也嘗試着為國家大政方針的制定與施行提供實用性的建議,展現一種具有中國智慧的創作理念。
(一)補察時政、泄導人情
白居易曾在《與元九書》中提到“上以補察時政,下以泄導人情”,強調文藝既可以當作觀察時政利弊的輔助方法,也可以讓人民抒發自己心中的感情。孔子提到詩可以“興、觀、羣、怨”,其中“觀”與“怨”可與“補察時政”和“泄導人情”分別相對應。
當下,中國正面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國際上出現逆全球化潮流,保守主義抬頭,國內人口、教育、就業、房貸、養老等社會矛盾日益凸顯,社會負面新聞頻出。在這方面,温暖現實主義影視對時政的“補”與“察”都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如《我不是藥神》促進了《藥品管理法》的修改這一事件至今令國人津津樂道。在諸多當下的現實主義影視作品中,有像《山海情》《縣委大院》等以表現國家大政方針實施情況的作品,也有像《小捨得》《愛很美味》這類對女性生存、養老、教育等諸多小而重要的社會現實問題給予充分關注的作品。這都説明温暖現實主義不僅關注到中國式現代化發展中的問題,也關注到了“民生”方面的諸多弊病。作為當下新主流文藝重要組成部分的温暖現實主義,敢於“堂而皇之”地展現種種現實矛盾與社會問題,也表明了國家解決這些矛盾的決心。
“一切思想體系都有一個共同的根源,即某一時代的心理”,當下社會心態的焦慮與疲倦會轉化成浮躁與戾氣,而這種負面情緒的社會心理歸根結底是人民對種種矛盾的不滿。**温暖現實主義中對現實矛盾的揭露展現方式首先就是一種“泄”,其本質就是發揮藝術功能中的“宣泄”作用。**無須避諱,批判“揭露”現實生活中的矛盾與苦難,本身就是一種適度的“迎合”。觀眾在現實中親身經歷的諸多痛苦在文藝中得以真實充分地展現,就能夠實現情感的共鳴。揭露苦難和悲劇一樣,其作用就是讓人們內心中鬱積的因生活痛苦產生的哀傷與憤懣能夠得到暢快的宣泄,正所謂“堵不如疏”,如果讓揭露現實的態度顯得“曖昧不清”,那麼,人民對當下的社會現實只能更加充滿迷茫與誤解,對社會的不滿只會愈加激化甚至扭曲,相反,民眾內心若得到一定程度的疏解,才更容易在抗爭中“體驗到蓬勃的生命力,感受到人的偉大和崇高”,並“激發我們的生命力感和努力向上的意識”。雖然這種批判有滿足觀眾慾望的一面,但是人文藝術的“泄導”本身就是對人性的感知與拷問。現實主義的批判,既要“迎合”,同時也要時刻保持克制與警惕,因為藝術創作中存在一個永恆的命題——“順應人民審美需求”和“正向精神價值引領”有時相悖。一方面,我們要肯定創作“人民喜聞樂見”的作品,但另一方面,“三俗”與極端情緒也往往極易出現,既然“真善美”被認為是文明應當的發展趨勢,文藝工作者理應成為“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保持警惕,對一些不良趨向做出積極的矯正與正確的引導。
(二)提出中國本土的現實主義創作觀
長期以來,文化軟實力方面始終是一種西強我弱的格局,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價值觀對我國乃至全世界的影響都是巨大的,日、韓等國“試圖竭力仿效和加入西方,或者‘搭車’”,這也導致這些國家對我國的文化輸出形成“順差”。近年來,中國因綜合國力的增強,在國際上掌握了越來越多的話語權,我們愈加重視構建中國自己的話語體系,聚焦到現實主義文藝,構建中國本土的原創觀念就顯得十分必要並緊迫。
温暖現實主義汲取了中國傳統文化的家國情懷、樂觀進取、天人合一、辯證中和等思想,其批判精神一定程度上呈現了“中庸”“平和”等中國傳統特徵,同時,其批判的內容關照當代改革發展圖景及中國式現代化新徵程中出現的問題,因此是基於中國傳統與當代而提出的原創理念。温暖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體現出了否定和肯定、批判性與建設性的平衡。運用這種充滿中國智慧的辯證法對自身的問題進行深刻的反思與內省,温暖現實主義完全能夠在體現出觸及中國社會矛盾的“批判”內容,體現現實主義應有的“鋭度”的同時,找到一種積極向上的態度或尋找到解決問題的出路。
**温暖現實主義首先能夠解決我國現實主義創作的困境。**一直以來,中國現實主義的創作觀念延續了“批判現實主義”,認為批判就應該作為一種尖鋭的利器直擊社會的軟肋。但事實上,一方面我們認同並渴望尖鋭的批判,另一方面礙於意識形態等因素,作品中的批判表達往往模稜兩可,欲説還休。這也就導致中國的現實主義影視創作長期處於片面化與邊緣化境地,雖然都市情感劇、職場劇、商戰劇、青春偶像劇等現實題材的作品在十餘年間呈井噴之勢,但是不難發現,繁榮的表象之下,現實主義影視愈加遊離於生活真實,無法觸及現實的本質,因此產量與質量整體呈反比。温暖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中包含一種“中庸”與“辯證”的色彩,在觸及矛盾時既不會走極端,也不會過分展現戾氣,而透露出積極性與建設性,不僅不讓人絕望,反倒能讓人看到出路,看到希望與光明,真正實現了“批判”與“引領”兼顧。
**温暖現實主義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中國現實主義作品對外傳播的困境。**我們以往的現實主義作品在對外傳播時,往往呈現比較濃厚的“宣傳色彩”,反而易導致其他國家對中國社會、文化的認知偏差。但是温暖現實主義創作因以與中國本土觀念完美契合的批判方式深刻展現出了中國當代真實的社會樣貌,在對外傳播時傳統意義上的宣傳色彩反而減弱了。電視劇《人世間》展現了50年中一箇中國普通家庭的羣像,從中不僅能夠看出中國人多重的品格與精神,更能看出中國改革開放以來的種種變化,這種作品才真正全方位傳遞了中國精神,而這部作品在開機的第一個月就被迪士尼購買了版權,也足以説明温暖現實主義的表達方式得到了國際上的認可。

電視劇《人世間》
**温暖現實主義還為全世界提供了一種現實主義的創作方案。**否定和肯定、批判性與建設性的平衡讓温暖現實主義的批判精神體現出了一種獨具中國智慧的人文關懷。首先應該肯定,“温暖”這一詞在絕大部分民族或國家的認知裏均是一種光明的、積極的至少是舒適的狀態,因此中國的“温暖現實主義”,其表達的內核一定能夠撫慰世界大部分人心,是符合全世界認可的“真善美”的最高理念的。當我們認為日韓、歐美某些批判十分尖鋭的現實主義作品更加“過癮”時,也應當注意到,《素媛》所體現的對女性兒童缺少保護的焦慮感、《殺人回憶》所表達的法律與警察無法保護民眾的絕望與無力等一定程度上正是缺少了人文關懷該有的温度。温暖現實主義則能夠在展現冷冰冰的現實的同時,給出一種如何能夠獲得温暖與光明的建議,這是中國在歷史的發展與當代的實踐中獲得的一種積極的態度,中國也正是以這種態度在回應中國之問、世界之問、人民之問、時代之問。
結論
温暖現實主義具有現實主義一以貫之的“批判精神”是不容置疑的,只是在當今社會出現了一些新的變化,雖然不再尖鋭,但其時代性、深刻性、廣泛性從未改變。因此,温暖現實主義絕不是服務於政治的“粉飾太平”文藝,這種創作觀念不僅能夠讓觀眾獲得審美的宣泄快感,也能以其高度的人文關懷引導社會正向發展。值得強調的是,温暖現實主義並不是一個標籤,而是一種理想化的標準,當下許多號稱“温暖現實主義”的文藝作品並不是最理想的狀態,甚至與之相差甚遠。能夠實現“批判精神”與“温暖”完美調和的作品依舊是鳳毛麟角,温暖現實主義依然存在很大的發展空間。同時,温暖現實主義是一個兼容幷包的現實主義創作觀念,與其他的現實主義存在交叉地帶,更為重要的是,温暖現實主義雖然是當下的創作趨勢與潮流,但它只是一種選擇,而不應當成為唯一的創作標準,跟風創作,強行“温暖”應當避免,現實主義創作的多樣性依舊需要重視與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