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爾齊斯和阿爾泰_風聞
无间-15分钟前
由奎屯北上,一路盡皆戈壁荒灘。
在克拉瑪依市的烏爾禾區,還有一片雅丹地貌,現被謔稱為魔鬼城,並被開發成了旅遊景點。
烏爾禾雅丹論其規模遠不如敦煌雅丹,而且緊傍石油開採區;實際上,烏爾禾雅丹本身也是片採油區,只不過因其地貌特殊,可作觀光用途,但景區裏仍可見開採遺址以及露天瀝青礦區。這一特質,類似青海,景區大多是由礦區發展而來。
由烏爾禾雅丹回到奎阿高速地帶,轉向西面,行不多久,即可見路面下一處大河谷,內有胡楊。在北疆的10月,河谷內已層林盡染,在一片灰褐的地表色中,尤顯奪目。
折回奎阿高速,繼續往北,中途會經過和布克賽爾縣以東。那裏就是東歸的土爾扈特部最初的安置地,後因耕作欠收,加之天花傳染,經清廷安置,渥巴錫汗率一部移牧至巴音布魯克草原。
和南疆的沙漠綠洲定居文明不同,北疆是草原戈壁遊牧、農牧結合地帶。
再北行至布爾津縣附近,此時在路邊已能見到大片金黃色的胡楊林,下到路邊的沙礫地,才發現胡楊林原是沿河而生,河面約摸50米的寬度,川流不息。看見額爾齊斯河了。

這裏,曾是漠西蒙古準噶爾部的遊牧地。從這兒往南,直到天山都叫作準噶爾盆地。
越過額爾齊斯河往北前行,經過布爾津喀納斯機場,機場、機場賓館掩映於林帶之中,好似一個俄式建築的小鎮。於機場外圍折向219國道西行,已開始進入阿爾泰山區。
阿爾泰山區的地貌與南面的布爾津、和布克賽爾迥然不同。如前所述,南面多是沙礫、戈壁,間以草原,空氣乾燥;而在阿爾泰山區裏,空氣明顯濕潤,且寒意十足。這不單是因為阿爾泰山區緯度較高,還因阿爾泰山截住了大西洋及北冰洋南來的水汽之故。水汽在山峯遇冷為冰,暖季時化為水流而下,得以滋養山下的土地。因此,甫進阿爾泰山區,便是滿目林柏和草甸。
如若從這裏往東直行的話,正好會到達內蒙的呼倫貝爾地區,呼倫貝爾地區幾乎是整個蒙古高原水草最為豐美之地,其成因是背靠大興安嶺。而阿爾泰山、大興安嶺正是蒙古高原的西東兩界,南北兩界則為薩彥嶺和廣為中原人士所知的陰山。
因之於山,蒙古高原的東西兩部以及南北兩部都是宜農宜牧之地,而中間地帶反倒是戈壁橫亙,古稱“瀚海”、“大漠”。從這裏也可看出,蒙古乃至他族的山脈崇拜,其實是源自素樸的自然地理因素——有山即有水,有水即有生息,有生息即有文明。
一段西行之後,開始北行,沿途已見零星的村落。村落多緊鄰219兩側,西面直達山腳下的是牧場,多為牛馬。殊為特別的是,這裏的民居多為“木刻楞”,也就是用原木疊摞的房子,跟遙遠東部額爾古納河地區的民居幾乎一樣。地理原因自然是同屬森林草原地帶,建材一致,人文因素或是同受19世紀陸續西來的俄羅斯人影響。
途經鐵熱克提鄉。小鎮民居緊挨道路,流水潺潺,松柏林立,不是異域卻又具別樣風情,也難怪,這裏已是古北界歐洲——西伯利亞動植物分佈區。
一路爬高,又再下山,路邊已能看到白樺樹的身影。到白哈巴村的時候,已是晚間。
民宿房東帶筆者一行去村中的飯館就餐。此時是10月初,深山裏的白哈巴村已是寒氣襲人。
筆者問房東是哪個民族,房東一邊説,一邊點頭肯定:蒙古族、蒙古族。
筆者:“那你們買東西去哪裏呢?”
房東:“烏魯木齊。”
這不禁讓人為之一怔。筆者適從奎屯趕來,奎屯在烏魯木齊的正西面,跟烏魯木齊差不多一樣,距白哈巴村都是近700公里之遙。買東西跑700公里,這真是西部的地理觀。
筆者:“那你們這兒能去哈薩克嗎?”
房東:“這裏不行,沒口岸。這裏挨着好幾個國家呢。”
在飯館入座,飯館是座木刻楞,地板也是木製,走上去“嗵嗵”做響。除此之外,一切桌椅設備都如內地一般。鄰旁一桌看來是當地人的聚餐,三男二女看上去都是蒙族。男子已喝至半醺,女子放聲高唱蒙語歌曲,唱畢,舉起一杯酒,男子會意喝下。女子再唱,帶着些許醉意,唱畢,又舉起一杯酒,從旁男子也會意喝下。好不熱鬧。
吃完飯,按着房東的指引,到了一座大院子門口,打開木柵欄門,將車停了進去。這裏的地面除了鋪裝的道路,都是大草場,踩上去軟乎乎的。走上台階,進了一排木刻楞屋子。
房間裏的地暖早已打開,温度適宜,裏面的陳設也一如內地。
次日,被一聲牛哞叫醒早起。這時候,才好好打量了下白哈巴村。村子建在一片平緩的斜坡上,户户都是木刻楞,附帶着大院子,通往木刻楞的小路鋪着木棧道。院子裏不單放養着牛,停放着汽車、摩托車,還會支着蒙古包。院子四周、道路兩旁處處銀杏柏樹,極遠處雪嶺參天,真是北國風光。
沿着村道再往村走下去,就已靠近了哈薩克的邊境,上個世紀時則應是蘇聯的邊境,再往上推的話就是沙俄的邊境了。

一路下坡,離開白哈巴,回到額爾齊斯河流域。
到布爾津縣附近時,地貌又成半戈壁半草地的模樣。在路的南側,時不時會出現幾處墓園。有的砌成屋子形狀,恍若民宅;有的則是呈圓錐型,一座座緊挨着,在荒原上顯得格外寂寥而古拙。1941年,德國進攻蘇聯克里米亞半島,在彼列科普地峽就遭遇到了韃靼人的墳墓,他們稱之為繼彼列科普地峽之後的第二道天塹。何嘗不是,從呼倫貝爾到克里米亞再到喀爾巴阡山,有亞歐大草原的地方,就有蒙古人的足跡。
繼續往東,到烏倫古湖。站在懸崖邊,望着碧藍浩渺的湖面,頓生憑風臨海之感。再往東的話,就是富藴縣了,即將又入阿爾泰山區。
那裏是準噶爾部最為煊赫的噶爾丹汗王命隕之地。
噶爾丹與康熙身逢同時。幼年時,噶爾丹被認定為活佛轉世,十三歲時,被帶往西藏學經,其老師為四世班禪及五世達賴。二十五歲時,因為兄復仇返回準噶爾地區,身兼部族領袖及宗教領袖二職,開始其征戰歷程。其初戰即在這額爾齊斯河流域,之後用兵葉爾羌(今莎車)與哈薩克,統馭南北疆及今巴爾喀什湖一帶,兵鋒最遠至黑海北岸。
之後,噶爾丹開始征伐喀爾喀部,兼復其弟被喀爾喀所殺之仇。這裏的喀爾喀部在今外蒙古北部,如相對前文所提蒙古中央大戈壁的方位而言,也稱漠北蒙古,而準噶爾、以後東歸的土爾扈特等部是漠西蒙古。
此時正值清康熙年間,漠北蒙古已向清廷納貢,而漠南蒙古科爾沁部更早在滿洲入關前,就與滿洲結成同盟關係;同是漠南蒙古的察哈爾部則被滿洲擊敗,並交出了元代傳國玉璽。
統而言之,那時的蒙古已各隨一方了。
1688年,噶爾丹出阿爾泰山,往東越今外蒙之杭愛山,征伐喀爾喀部。喀爾喀部不支,近十萬民眾奪路向南,四處劫掠,震動邊塞,引發康熙關注。
還在阿爾泰山中的時候,筆者路遇一輛吉林牌照的自駕車輛,車主和家人正在車前面對阿爾泰山景拍照。筆者不禁猜想他們的經行路線,無論如何,由吉林經內蒙至新疆已是最便捷的通道。但若無現今國界之分,如嘎爾丹般經杭愛山至阿爾泰山區,會不更便捷些呢,終是一想。
塞北異動,歷來為中原內地政權所提防,無論秦漢、宋明,還是塞外入主的北魏、滿清各代。更何況那時的北京城也不過五十萬人口,十萬人潮湧至邊塞,安保、糧草皆成大問題。康熙先是調停,未果。1689年,噶爾丹抵達內蒙烏拉蓋河流域,繼續征討喀爾喀部,此地已緊挨吉林省。清軍迎戰,幾乎全軍覆沒。
噶爾丹趁勝進擊烏蘭布統。烏蘭布統位於今內蒙赤峯市西北,蒙語烏蘭布統的意思就是紅色山峯。烏蘭布統往南,就是長城的古北口和張家口,再往南就是北京了。
那一刻,北京城已戒嚴,城內有火槍手巡邏,米價暴漲至白銀三兩。1690年七月,清軍出城北上迎戰,康熙督戰,帶隊的是親王、國舅、重臣,連營四十里,闊二十餘里。
烏蘭布統的地理位置很有意思,它恰好騎於胡煥庸線。胡煥庸線以東為農業區,而以西為牧業區。
清軍雖來勢重重,但噶爾丹已佔烏蘭布統山崗地利之優,更將“縛駝結陣以待,使卧於地,背加箱垛,氈漬水蓋其上,排列如柵以自蔽……於柵隙注矢發槍。”
在烏蘭布統之戰中,噶爾丹和清軍均已使用火槍和大炮,噶爾丹這樣的拒守戰術已極具近代色彩。由於一直與俄人交手、貿易,噶爾丹部已獲得些燧發槍,清軍多為火繩槍。而燧發槍的裝填速度較之火繩槍為優,且不懼風雨。
清軍攻勢猛烈,噶爾丹部據崗不退,其發射的流彈更擊中清廷國舅,致國舅陣亡,清軍兩位主將攻入噶爾丹軍中,也相繼陣亡。晚間,兩方息戰。噶爾丹不日遁往漠北。
噶爾丹遁北原因估計有二,首為其已有結怨的侄子抄掠今外蒙科布多,斷了噶爾丹回阿爾泰山區的後路。次為深入漠南,遭遇強勁清軍,已成末弩之勢。
1696年,噶爾丹駐牧於今外蒙烏蘭巴托東南,克魯倫河上游,再次向清廷索要喀爾喀汗王及其宗教領袖和部族。康熙發東、中、西三路大軍意欲剿滅噶爾丹。對康熙而言,噶爾丹7年前的烏蘭布統之戰,7年後的盤踞漠北,都不禁讓人聯想到前明,累次幾番不能蕩平漠北之敵,遺成邊患;而滿清自己的由遼東入關,更讓噶爾丹之部顯有重演前朝舊事之兆。這是康熙力排滿朝三品以上之苦勸,率三軍親征的緣由。
而噶爾丹這方,就是意圖展開這種襲擾戰術以拖垮清廷。這種襲擾戰術貫穿自漢、明及清代的邊關,充分發揮匈奴—蒙古機動之優長所在。
三路軍中,康熙居中,由北京出發,東路由瀋陽出發,西路軍則由呼和浩特、銀川出發。中路直擊,東路擠壓,西路則是負責斷其後路。
遠征漠北,向是艱苦。不單路程逾千公里,而且要跨越蒙古戈壁——大漠,光是水草糧秣補給就已是浩繁巨大。
6月初,噶爾丹於孟納爾山目擊康熙中路軍大營,當即捨棄廬帳、衣物乃至佛像等物,即刻西遁。康熙抵克魯倫河後,大失所望,加之補給耗盡,只得返兵。在寫給皇太子的信中,康熙直言:“真是陰山背後。”可見心緒惡劣至極。
此時,西路軍補給也已耗盡,不斷減員,勉強掙扎到了昭莫多(今宗莫德)。
但就在這裏,西路軍遭遇了正在西逃的噶爾丹。噶爾丹部全員出擊,包括噶爾丹妻子阿努也下馬作戰。西路軍擋住前路不退,接着又迂迴襲擊噶爾丹後方輜重婦孺,致嘎爾丹部潰散,阿努力戰而亡,噶爾丹再次逃脱。
1696年,康熙再次親征,駐於鄂爾多斯。此時,噶爾丹躲藏在阿爾泰山區以東,二人之間尚有交涉。噶爾丹似有降意。康熙於1697年1月返回北京。
但1697年2月,康熙第三次親征,駐於寧夏,在最後一次會見清廷使節時,噶爾丹仍堅持讓清廷交付喀爾喀汗王及其宗教領袖,會談未果。康熙準備派軍從甘肅直插阿爾泰山區以東,最後蕩平噶爾丹。6月康熙返至包頭,接到報告:4月,噶爾丹病亡。地點大致是今額爾齊斯河東支流與外蒙科布多之間,東經91°55,北緯48°。
康熙凱旋迴京。
噶爾丹興於額爾齊斯,逝於額爾齊斯。
之後,噶爾丹侄子策妄阿拉布坦成為準噶爾大汗,一邊建設經營準噶爾本部,甚至在瑞典人列納特的幫助下,設立了火炮、彈藥作坊;一邊派軍由喀什遠征拉薩,後被馳援而來的清軍擊退。
繼策妄阿拉布坦之後的是,其子噶爾丹策凌。此時,已是雍正年間。
1731年,由北京出發而來的清軍與準軍於阿爾泰山區開戰,準軍以胡笳為號四起,清軍新鋭的索倫火槍兵在準軍火炮轟擊下四散,前鋒精鋭將官在山頭突圍不成自殺,大營被攻破後,幕僚自殺、宗室子弟被殺,全軍大敗。因清軍臨時撤退地點為和通淖爾,故被稱為和通淖爾之戰。
胡笳,據説就是“楚爾”,現今新疆喀納斯的圖瓦人即擅此樂器。和通淖爾根據音譯,應在今外蒙的Khoton Nuur,也有説是位於今達彥淖爾,在外蒙地圖上,恰也能找到Dayan Nuur,位於Khoton Nuur東南側,兩處湖泊都位於阿爾泰山的東側,與喀納斯遙遙相望。
可以想見,當年清準兩軍就在這喀納斯東側的阿爾泰山中衝殺。而以胡笳為號的準軍中也許就有圖瓦人的部隊。

次年,清軍又於今外蒙哈拉和林擊敗準軍,之後,準噶爾與清軍護衞的喀爾喀部以阿爾泰山為界。
噶爾丹策凌故去後,準噶爾部四散,相互抄掠。
撫東望南,在烏倫古湖邊,筆者開始由東轉南,在烏倫古湖的南邊,跨過烏倫古河。
1755年乾隆年間,越過阿爾泰山的清軍,渡過了這條烏倫古河,直抵伊犁。準噶爾歷經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走向了終點。自此,漠西與漠北、漠南蒙古均入清廷。
遙遙相距2400公里,額爾古納河-大興安嶺見證了大草原時代的開啓,額爾齊斯河-阿爾泰山又見證了大草原時代的落幕。
即將南下烏魯木齊。道左路旁的遠方,阿爾泰山靜謐依舊,其雄渾激盪在於步步探尋之中,一如其歷歷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