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伯克段於鄢,一場清洗外國干涉勢力的陽謀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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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温伯陵
1
《鄭伯克段於鄢》是《古文觀止》的第一篇文章,也是《春秋左傳》裏濃墨重彩描寫的一件事,其背後更是一場精彩紛呈的君主奪權、清洗外國干涉勢力、國際爭霸的陽謀。
這篇文章,我們就來聊聊鄭伯克段於鄢,及其主角鄭莊公。
鄭伯克段於鄢的前傳,是發生在周朝的所謂“烽火戲諸侯”事件,我們在《一場顛覆國家的陰謀叛亂》裏説過,這裏再簡單捋一下。
簡單來説,周宣王時期,周朝的國力不斷衰退,西北的戎狄部族卻不斷的向關中遷徙,滲透到周朝的核心統治區,周宣王便命令宗周六師討伐戎狄部族,結果接連戰敗。
在這個過程中,和戎狄世代結盟、並和周朝世代聯姻的申國,趁周朝和戎狄爆發戰爭的機會左右逢源,不斷的開疆拓土。
周宣王便改變策略,決定先消滅申國,再和戎狄決戰,結果和申國的戰爭也失敗了,導致周朝的核心武裝“宗周六師”損失慘重,失去了彈壓戎狄和東方諸侯的實力。
於是,申國開始坐大,逐漸有了擺佈周朝的野心。
而周宣王的王后來自申國,周宣王的繼承人周幽王的王后也來自申國,周幽王的太子姬宜臼更是申國的外甥,如果不徹底解決申國的問題,周朝便有鳩佔鵲巢的風險,申國擁有架空周朝的機會。
在這樣的背景下,周幽王便廢除申後和太子姬宜臼,改立褒姒為王后、褒姒之子伯服為太子。
姬宜臼為了保住性命和地位,便逃奔申國尋求外援,周幽王為了周朝不出現雙雄並立的格局,統兵討伐申國,準備奪回廢太子姬宜臼——“王師伐申”,結果申國聯合鄫國、犬戎擊敗周朝軍隊,攻破鎬京誅殺周幽王和王后褒姒、太子伯服。
隨後姬宜臼登上王位,成為周平王,並在晉文侯、鄭武公的護送下遷都洛陽,史稱“平王東遷。”
雖然史書沒有交代申國的結局,但按照正常邏輯,申國做出這麼大的事情,勢力必然更加膨脹,周平王初年,申國應該擁有極大的話語權。
在這樣的背景下,才有了《春秋左傳》裏的一句話——“初,鄭武公娶於申,曰武姜”。
其實鄭武公之父鄭桓公,原本是站在周幽王一邊的,和周幽王一起戰死疆場。
鄭武公繼承國君位置之後,護送周平王東遷,意味着鄭武公向新的勝利者靠攏,迎娶申國女子,是向申國和周平王納上投名狀。
而出身於申國的武姜到了鄭國,同樣意味着,申國和周平王的勢力延申到鄭國,一定程度上可以干涉鄭國的內政。
武姜,其實是申國和周平王的政治代理人。
這才是鄭武公能成為周朝的卿士,全權負責周朝軍政事務的前提。
鄭伯克段於鄢,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爆發的。
2
武姜嫁給鄭武公以後,陸續生了兩個兒子——長子寤生、次子段。
因為寤生出生的時候,腳先伸出產道,差點要了武姜的命,所以武姜非常討厭寤生,連“寤生”這個名字,其實也是難產的意思。
武姜生次子段的時候,相比起來就挺順利,於是武姜更喜歡次子段。
按照《史記》的説法——“鄭武公十年娶申侯女武姜,十四年生莊公寤生,十七年生大叔段,二十七年,武公疾。”
也就是説,鄭武公病重即將去世的時候,長子寤生年僅14虛歲,次子段是11虛歲。
而就在這個時候,武姜向鄭武公提議,冊立次子段為太子,繼承鄭國的君位,但鄭武公堅決冊立長子寤生為太子。
“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
既然武姜是申國和周平王的政治代理人,那麼武姜想廢長立幼,便不是單純的個人喜好問題,最大的可能是,武姜想趁鄭武公即將薨逝的時機,擁立一個完全聽命於自己的國君——
一方面夯實申國和周平王的政治勢力,另一方面保障武姜後半生的權力地位。
鄭武公不同意武姜的提議,名義上是擁護“立嫡立長”的繼承原則,實際上是知道武姜和長子寤生的關係不親近,長子寤生不屬於申國—周平王—武姜的權力系統,冊立長子寤生,便可以維持鄭國的政治平衡,保證鄭國的相對獨立。
就這樣,鄭武公薨逝以後,長子寤生繼位,後世稱為鄭莊公。
但武姜不願意就此作罷,等鄭莊公繼位以後,武姜提議把給“制”冊封給次子段做封地。
制城在黃河和汜水的交界處,如今河南省滎陽市西北部,不僅田地肥美經濟發達,中國歷史上非常著名的虎牢關,也在制城的管轄範圍內。
明白這一點,就知道武姜的毒辣之處了。
制城是鄭國的天險,重要程度等同於秦國的函谷關、宋朝的燕雲十六州、明朝的山海關,直接掌握着鄭國和周朝都城洛陽的命脈。次子段一旦擁有制城,便成為鄭國和周朝之間的第三方勢力。
考慮到武姜的政治身份,那麼周朝和鄭國出現矛盾的時候,武姜和次子段一定會更偏向洛陽的周平王。
即便是和平時期,武姜和次子段也能坐擁制城左右逢源,一邊聯合周朝彈壓鄭國,一邊借鄭國的力量脅迫周朝。
這是武姜和次子段實現利益最大化的最佳方式。

鄭莊公雖然年少,但非常清楚制城的地位,便不同意冊封制城——“制,巖邑也,虢叔死焉,它邑唯命。”
虢叔就是死在制城的,這可不是什麼好地方,你們重新選個地方吧,除了制城,你們選哪裏都可以。
鄭莊公以愛護弟弟的名義,駁回武姜的要求,不卑不亢有理有據,可見鄭莊公的政治智慧。
於是,武姜又提議,把京城封給次子段——“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京城在河南省滎陽市東南部,位於制城和鄭國首都新鄭之間,地理位置不是最重要的,但京城的城池高大,僅次於新鄭。
京城的城池高大,意味京城有龐大的人口規模、雄厚的賦税以及潛在兵員。
這説明武姜依然不肯善罷甘休,準備讓次子段在京城培植勢力,和新鄭的鄭莊公分庭抗禮,延續申國—周平王—武姜的政治勢力。
但鄭莊公沒有駁回武姜,同意把京城封給自己的弟弟、武姜的次子段,從此以後,次子段便被稱為京城大叔。

此時,鄭莊公在步步退讓,武姜在咄咄逼人。
至於原因,**無非是武姜在鄭國經營將近二十年,不僅擁有自己的親信,背後還有一股站隊申國和周平王的政治勢力,**類似於國民政府裏的親美勢力、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親蘇勢力一樣。
而鄭莊公是少年國君,根基淺薄,沒有能力與之抗衡,便只能步步退讓,謀求生存。
所以在接下來的日子裏,鄭莊公的任務便是以國君的身份,把那些希望鄭國獨立自主的勢力整合起來,和以武姜為首的親外國勢力抗衡。
在這個任務完成之前,鄭莊公必須忍辱負重,不能和武姜撕破臉皮,更不能和京城大叔爆發衝突。
3
在這樣的背景下,鄭國便發生了兩件事。
其一鄭莊公和祭仲的互相試探。
祭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
雉是計量單位,《春秋左傳》的解釋是“長一丈、高一丈謂之堵,三堵為雉,則雉高一丈長三丈”,那麼城過百雉便是長三百丈、高一丈的城牆。
按照禮法規制,國家的都城是三百雉(長九百丈、高一丈),除此之外,其他的大城規模是都城的三分之一(百雉),中城規模是都城的五分之一(六十雉),小城規模是都城的九分之一(三十雉)。
“城過百雉,國之害也”是説,大城的規模超過百雉,不僅違背禮法規制,更擁有雄厚的人口、賦税、潛在兵員,不容易控制。
祭仲是鄭國大夫,鄭國的貴族勢力代表之一,他向鄭莊公説這番話,其實有兩層意思——
明面意思是京城大叔違反禮法規制,現在又有雄厚的實力,遲早要對你產生威脅,你要有所準備。
實際意思是,祭仲做為鄭國貴族勢力的代表,通過這番話和武姜、京城大叔做了切割,表明以祭仲為首的鄭國貴族勢力,堅決擁護鄭莊公的態度。
但鄭莊公不敢直接信任祭仲,便説了一句話——“姜氏欲之,焉闢害”,這都是武姜要求的,我能怎麼做呢?
一句話,表明自己和武姜、京城大叔不是一條戰線的,而是和祭仲有共同的立場。
聽到鄭莊公的話,祭仲更進一步,説了一句更露骨的話:“姜氏何厭之有?不如早為之所,無使滋蔓!蔓,難圖也。蔓草猶不可除,況君之寵弟乎?”
武姜貪得無厭,什麼時候能得到滿足?先下手為強,我們動手吧。如果繼續發展下去,可就不好辦了。
祭仲就差直接説出“政變”兩個字了。
而且武姜貪得無厭,言外之意便是,申國和周平王對鄭國的慾望無窮無盡,不徹底控制鄭國,榨乾最後一滴油水,他們是不可能罷手的。

祭仲的話,鄭莊公聽懂了,他明白祭仲是真心支持的,以祭仲為首的貴族勢力是真心擁護的,於是鄭莊公也給出明確的答案——“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
武姜和京城大叔一定滅亡,我們一定勝利,你等着看吧。
至此,鄭莊公和以祭仲為首的貴族勢力結盟,獲得一批非常重要的支持者。
其二是鄭莊公和公子呂的語言勾兑。
公子呂曰:“國不堪貳,君將若之何?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
天無二日國無二主,你和京城大叔的事情,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能不能給我透露個底線?如果你準備把國君的位置讓給京城大叔,那我就去侍奉京城大叔了,如果你不準備讓位,那就立即除掉京城大叔,不要節外生枝了。
公子呂也是鄭國大夫,但在春秋時期,國君之子才能稱為公子、國君之孫能稱為公孫,其他人是沒有資格的。
公子呂,事實上是鄭國宗室勢力的代表。
公子呂向鄭莊公説這番話,其實是代表鄭國宗室勢力向鄭莊公下最後通牒,如果鄭莊公不能認清局勢,不能坐穩國君之位,那以公子呂為首的宗室勢力就要另投明主。
總不能因為鄭莊公的個人問題,就把整個鄭國宗室拖入火坑。

公子呂的話,鄭莊公也聽懂了,直接給公子呂亮出底線——“公曰,無庸,將自及。”
不要着急,慢慢來,武姜和京城大叔一定要滅亡的。
這句話同樣是告訴公子呂,鄭莊公和武姜、京城大叔不是一條戰線的,並接受以公子呂為首的鄭國宗室勢力的擁護,但現在不能直接動手,要等待最佳時機。
鄭莊公的態度明確、底線清楚,公子呂便放心了,公子呂背後的鄭國宗室勢力也有了主心骨,緊密團結在鄭莊公的周圍。
鄭莊公和以公子呂為首的鄭國宗室勢力結盟,有了另一批重要的支持者。
走到這一步,鄭莊公便團結了鄭國最重要的兩股政治勢力,他們有獨立自主的政治願景,有富國強兵的政治目標,也有清算敵對勢力、獲取官爵和財富的個人野心。
按道理説,鄭莊公可以直接出兵京城,消滅敵對勢力的武裝力量,然後清算武姜,奪回鄭國的軍政大權了。
但鄭莊公沒有,他還在等待。
等什麼呢?
等待民心徹底倒向自己這一邊。
因為在鄭莊公和祭仲、公子呂結盟的過程中,京城大叔也沒有浪費時間,不斷的擴張勢力範圍——
“大叔命西鄙、北鄙貳於己。”
“大叔又收貳以為己邑,至於廩延。”
西鄙和北鄙是鄭國的西、北邊境地區,廩延是鄭國的東北邊境城池,而“貳於己”的意思是,聽命於新鄭的同時,也要服從京城的號令。
可以説,京城以北、黃河以南的土地城池,逐漸都成為京城大叔的勢力範圍,京城大叔在鄭國建立了一個國中之國。

表面上看來,京城大叔的勢力日漸強大,終有一日可以取代鄭莊公,但實際上,勢力日漸強大恰恰是京城大叔的弱點。
為什麼?
因為隨着京城大叔能號令的城池越來越多,鄭國朝野看到的,不是一個勢力越來越強大的京城大叔,而是一個恃寵而驕、咄咄逼人、不尊父兄的逆子。
恃寵而驕意味着性格有嚴重缺陷,咄咄逼人意味着不容易相處,不尊父兄意味着沒有孝悌之情,沒有國君命令便號令城池,更是可以理解為分裂鄭國。
這在政治上都是大忌諱。
京城大叔沒有入主新鄭,便在京城唱紅打黑,類似於明朝的建文帝朱允炆,沒有坐穩皇位便開始削藩殺王,給朝野傳遞的信號就是,這不是一個能團結朝野的人,如果他執掌權柄,絕大部分人的利益都不能保證。
除了開國時期和戰爭年代,絕大部分人都希望國君是温和的老實人,能遵守既定規則,守護國家尊嚴,給人民安定的生活。
很明顯,京城大叔的所作所為,讓朝野都看到,他不適合做國君。
而這恰恰是鄭莊公想要的結果。
鄭莊公不斷的拖延行動時間,其實就是在縱容京城大叔,一旦京城大叔的所作所為,讓鄭國朝野產生不安全感,那麼鄭國的民心自然倒向鄭莊公。
多行不義必自斃,無非是這個意思。
4
時間來到鄭莊公二十二年,鄭國兩派勢力的決戰,終於爆發了。
長達二十二年的時間,京城大叔開拓了勢力範圍、加固城池、積蓄糧草、修繕鎧甲和兵器、訓練精鋭士兵,便發兵直奔新鄭,準備一舉奪取鄭國國君之位,然後以申國和周平王做外援,開啓自己的新時代。
武姜就在新鄭,事先和京城大叔溝通聯繫,準備打開城門,迎接京城大叔進城。
而鄭莊公提前得到京城大叔出兵、武姜做內應的消息,決定先發制人,命令公子呂統帥兩百乘戰車討伐京城。

“大叔完、聚,繕甲、兵,具卒、乘,將襲鄭,夫人將啓之。公聞其期,曰,可矣。命子封(公子呂字子封)帥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段入於鄢,公伐諸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史料記載非常簡單,但有兩個值得注意的疑點——
“公聞其期。”
“京叛大叔段。”
公聞其期就是鄭莊公知道京城大叔出兵的時間,那他是怎麼知道的?極有可能,鄭莊公在京城大叔和武姜的身邊,安插了眼線,隨時可以偵察到他們兩人的一舉一動,得到有利於自己的確切情報。
京叛大叔段就是京城做為京城大叔經營多年的老根據地,戰爭剛爆發,便背叛了京城大叔,倒向鄭莊公。這意味着,鄭莊公已經拉攏到京城大叔的部下,早已瓦解了京城大叔的嫡系勢力。
正因為如此,鄭莊公才能一戰攻破京城。
隨後,京城大叔跑到新鄭東南的鄢城,鄭莊公窮追不捨,討伐鄢城。京城大叔調頭向北逃跑,渡過黃河投奔共國,鄭莊公才止步於黃河,回到新鄭。
可以説,鄭伯克段於鄢不是鄭國內戰的過程,而是鄭莊公苦心經營二十二年的結果。
一場外國勢力染指鄭國,引起的鄭國兩股政治勢力的博弈鬥爭,就這麼輕鬆愉快的結束了。

隨着京城大叔的勢力瓦解,武姜也失去權力基礎,被鄭莊公流放到新鄭南部的城潁,並説“不及黃泉,無相見也”,徹底斬斷武姜和申國、周平王的聯繫。
但鄭莊公很快就後悔了。
因為武姜是鄭莊公的母親,即便武姜和鄭莊公有矛盾,但鄭莊公流放母親便是不孝,在禮法規制之下,不孝是最大的罪過,於是在流放武姜之後,鄭莊公便背上巨大的心理包袱。
那怎麼辦呢?
這個時候,潁考叔出場了。
《春秋左傳》裏寫道:“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有獻於公。公賜之食。食舍肉。”
潁谷在河南省登封市西南,潁考叔是潁谷的地方官員,聽説鄭莊公流放武姜,便跑到新鄭,以奉獻的名義見到鄭莊公。鄭莊公賞賜潁考叔食物,但潁考叔把肉放到一邊,捨不得吃。
“聞之”,説明潁考叔已經瞭解事情的真相,知道鄭莊公流放武姜的來龍去脈,那麼他跑到新鄭見鄭莊公,一定有某些目的。
那是什麼目的呢?
答案就是,潁考叔知道鄭莊公不能朝令夕改,要維護自己的孝道,必然需要一些台階,武姜要與鄭莊公和好,也需要台階。潁考叔跑到新鄭,就是遞台階的。
換句話説,潁考叔是去搞政治投機的。
“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請以遺之。公曰:爾有母遺,我獨無。潁考叔曰:敢問何所謂也?公語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焉?若闕地及泉,隧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公從之。”
鄭莊公問潁考叔,為什麼不吃肉啊?潁考叔説,我母親只吃過我做的食物,還沒吃過國君的食物,帶回去給母親吃。
這是潁考叔專門把談話內容,引到“母親”這個話題上面。
鄭莊公瞬間明白了潁考叔的意思,立即順着潁考叔遞來的台階走下去,説你有母親,我卻沒有,哎。
聽到鄭莊公的話,潁考叔明白,自己遞過去的台階,鄭莊公接住了,然後揣着明白裝糊塗,問鄭莊公,您這是什麼意思呢?
潁考叔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卻裝作不知道,其實就是要鄭莊公親口説出來。
因為在和鄭莊公談話的時候,潁考叔把事情都説清楚了,便有窺探鄭莊公隱私的嫌疑,話題就被聊死了。但要是鄭莊公親口説出來,便有求助潁考叔的意思,那麼潁考叔便能順着鄭莊公遞來的話茬,正大光明的往下説。
在職場上,這叫揣摩領導心意,在朋友聊天時,這叫引導話題活躍氣氛。
鄭莊公接過潁考叔的話茬,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説了一遍,然後這次談話就來到最高潮,潁考叔亮明自己的底牌,向鄭莊公建議道——
挖一條能見到地下水的地道,你和武姜在地道里見面,既不違背誓言,又能和武姜直接對話,誰都挑不出毛病。
鄭莊公想要的答案,從潁考叔的口中説出來,鄭莊公就不是違背誓言的偽君子,而是虛心納諫的明君。
於是,鄭莊公愉快的接受了潁考叔的建議。

“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洩洩‘,遂為母子如初。”
能見到地下水的地道挖成以後,鄭莊公進入地道,説地道里相見其樂融融啊,武姜緊接着説了一句,地道外面相見,應該也很暢快吧。
鄭莊公的話,是在表明母子的關係,同時也在試探武姜的心意,是不是對自己還有成見,對京城大叔還有留戀。
這是鄭莊公給武姜遞過去的台階。
武姜只有兩個兒子,她非常清楚,失去京城大叔以後,唯一的依仗便是鄭莊公,為了晚年的生活,武姜只能放棄政治野心,選擇原諒鄭莊公。武姜的話,表明自己想在地道外和鄭莊公相見,母子兩人,光明正大的生活在一起。
武姜接住鄭莊公遞過來的台階,然後自己走下去,母子兩人和好如初。
武姜向鄭莊公認輸,意味着申國和周平王在鄭國的政治佈局崩盤,外國干涉勢力一敗塗地,鄭國堅持獨立自主的勢力大獲全勝。
鄭伯克段於鄢,至此告一段落。
5
如果只讀《古文觀止》的話,“鄭伯克段於鄢”到這裏就結束了,但如果讀《春秋左傳》,你就發現事情遠遠沒有結束。
公元前722年(魯隱公元年、鄭莊公二十二年),鄭伯克段於鄢,公孫滑出奔衞,衞人為之伐鄭,取廩延。鄭人以王師、虢師伐衞南鄙。
鄭莊公消滅京城大叔、與武姜和解的同年,京城大叔之子公孫滑跑到衞國,衞國以此為藉口,攻取鄭國的廩延,試圖扶持公孫滑為鄭國的傀儡國君,控制鄭國。
於是鄭莊公以周朝卿士的身份,調遣成周八師和虢國軍隊,討伐衞國南部邊疆。
公元前720年(魯隱公三年、鄭莊公二十四年),鄭武公、莊公為平王卿士,王貳於虢,鄭伯怨王。王曰:無之。故周鄭交質,王子狐為質於鄭,鄭公子忽為質於周。四月,鄭祭足**(祭仲)**帥師取温之麥,秋,又取成周之禾。周鄭交惡。
冬,齊鄭盟於石門。
因為武姜的關係,周平王把鄭武公和鄭莊公視為可以團結的人,便先後任命兩人為卿士,全權負責周朝的軍政事務。
現在鄭莊公清洗了武姜一系的勢力,意味着周平王在鄭國沒有勢力延申了,便對鄭莊公產生了不信任感,於是準備任命世代忠於周朝的虢公忌父為卿士,和鄭莊公共同主政。
也就是説,周平王在鄭國失去武姜之後,便在洛陽朝堂引入虢公忌父,和鄭莊公互相制衡。
對於這樣的局面,鄭莊公非常不滿意,説出一些抱怨的言語。但周平王無可奈何,為了不激怒鄭莊公,便和鄭國互相交換人質,史稱為“周鄭交質”。
鄭國控制了王子狐,鄭莊公依然不滿意,於是在春天四月,鄭國出兵收割了温國剛成熟的麥子,秋天又出兵收割了成周剛成熟的粟米。
温國是周朝的畿內封國,成周就是周朝都城洛陽,鄭國一年之內兩次出兵周朝京畿,威懾的意味非常明顯,意思就是,你不要再幹涉鄭國內政,否則的話,鄭國就要干涉周朝內政了。
鄭莊公在堅持獨立自主的同時,正式把鄭國的勢力範圍開拓到周朝的王畿之內。
而為了對付周朝以及借周朝旗號圖謀鄭國的勢力,鄭莊公開始遠交近攻,和遠在山東的齊國結盟,借齊國的力量,拱衞鄭國的東部邊疆。

公元前719年(魯隱公四年、鄭莊公二十五年),翬帥師會宋公、陳侯、蔡人、衞人伐鄭。
宋、陳、蔡、衞都在鄭國的東部,形成針對鄭國的C型包圍圈,而“翬”是魯國大夫,這説明鄭國東部的諸侯國結成盟友,圍攻鄭國。
剛剛獨立自主的鄭國,面臨巨大的危機。

公元前718年(魯隱公五年、鄭莊公二十六年),曲沃莊伯以鄭人、邢人伐翼。衞人以燕師伐鄭,六月,鄭以制人敗燕師於北制。宋人取邾田,邾人告於鄭曰:請君釋憾於宋,敝邑為道。鄭人以王師會之,伐宋,入其郛。
這年發生了三件事。
其一是晉國小宗曲沃,起兵討伐晉國大宗翼城,而鄭莊公站在曲沃一邊,希望曲沃消滅翼城統領晉國以後,能成為鄭國的強大外援。
其二是衞國指揮燕國(黃河以南的燕國)軍隊討伐鄭國,鄭莊公指揮鄭國軍隊,在虎牢關一帶擊敗衞燕聯軍,挫敗外敵入侵。
其三是宋國入侵邾國,邾國請鄭國出兵伐宋,並願意開放國境,讓鄭國軍隊從邾國繞到宋國背後,出其不意的發起戰爭,於是鄭軍一路打到宋國的都城外圍。
可以説,這年是鄭莊公的豐收年,不僅和晉國曲沃、邾國的關係逐漸升温,獲得外交勝利,還擊敗衞、燕、宋等東部諸侯國,開拓了鄭國的東部勢力範圍。
用東征西討來評價鄭莊公,絲毫不為過。

公元前707年(魯桓公五年、鄭莊公三十七年),王奪鄭伯政,鄭伯不朝。秋,王以諸侯伐鄭,鄭伯御之。
周平王之孫周桓王,正式罷免鄭莊公的卿士職位,改用虢公林父和周公黑肩來處理周朝的軍政事務。鄭莊公大怒,便不到洛陽朝拜周桓王。周桓王更怒,你一介諸侯竟然不來朝拜天子,辦你。
於是周桓王親自統領王師,虢公林父統領蔡、衞軍為右軍,周公黑肩統領陳軍為左軍,浩浩蕩蕩的殺向鄭國。
這是鄭國挫敗“東部反鄭聯盟”之後,遭遇的又一次反鄭聯盟。
鄭莊公命公子忽統領右軍、祭仲統領左軍、自己親自統領中軍,佈下魚麗陣,和周桓王統領的反鄭聯軍,在長葛大戰一場。
結果蔡、衞、陳軍大敗而逃,鄭軍集中兵力包圍周桓王,王師仍然戰敗,鄭國大將祝聃一箭射中周桓王的肩膀。
周桓王威嚴掃地,反鄭聯盟瓦解。

經過這場戰爭,鄭莊公才徹底掃蕩了周朝勢力,維護了鄭國的獨立自主,建立起小範圍的霸權,《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正式收尾。
《鄭伯克段於鄢》的故事告訴我們,擊敗政敵奪取政權,可以用漫長的時間佈局,陽謀和陰謀都可以輪番使用,但這都是國君的軟實力。
奪取政權之後,如何守住政權並發揚光大,考驗的可是國君的硬實力。
能不能守得住,直接影響到後人對國君的評價。
正因為鄭莊公守住鄭國,併成為周朝衰落後的第一個小霸主,後人才會對《鄭伯克段於鄢》津津樂道。
如果鄭莊公在“反鄭聯盟”中戰敗了,恐怕鄭國只能成為歷史長河中的小水珠,被後人遺忘,甚至成為身死國滅的反面教材。
逆取順守,最關鍵的不是取,而是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