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生很長,一切都還有可能_風聞
张佳玮-作家-59分钟前
三歲時摔倒,股骨骨折;五歲時被查出了骨髓炎,加上化膿性膝關節炎。
這是安娜·克倫普克這位美國少女的童年:人生還沒開始,已被命運判決了殘疾。
媽媽帶着安娜去柏林找了當時的名醫伯恩哈德·馮·朗根貝克醫生,治了十八個月,加以温泉治療。然而19世紀的醫學嘛,人力有時而窮;安娜的步履,終究沒法恢復如常。
但是人生很長,一切都還有可能。
行動不便的安娜,找了別的寄託。她得着了一個娃娃,“羅莎”,仿照當時最有名的女人羅莎·博納爾製作。她抱着這個娃娃,想:
“我要成為羅莎·博納爾。”
羅莎·博納爾比安娜大34歲。她生在法國波爾多,家中長女。六歲那年,隨全家搬到巴黎。她父親是個畫家,畫畫風景,也接肖像畫的委託。
羅莎從小與眾不同。母親教她閲讀,教不會;説話不利落,讀書不流暢。教她字母,記不太住;於是每學一個字母,羅莎用筆在字母旁畫一個小動物,幫助記憶。字母?不記得了;動物的樣子?歷歷在目。
大腦中理該記下詞句與規矩的地方,她記下了動物。
羅莎十一歲那年,母親去世了。她小小年紀,卻成了家中年紀最長的姑娘。本來已經很頑固的閲讀障礙,至此雪上加霜。十二歲,學校開除了她。
但是人生很長,一切都還有可能。
畫家老爸看着記不住字母、畫得好動物、拿一支鉛筆和一張紙能獨處一小時不動窩的羅莎,説:要不你別上學了。
“當畫家吧!”
羅莎當了畫家。她有些閲讀障礙,卻還識文斷字。她崇拜同代大作家喬治·桑;24歲那年,羅莎讀了喬治·桑的鄉村題材小説《魔鬼池塘》,講述了一段愛情:某鄉村喪偶男子與小他十二歲的貧窮少女。
羅莎大獲靈感,三年之後,她創作了卓越的《尼韋爾奈的耕作》。這幅134公分高、260公分長的大幅油畫,毫無纖柔之態,描述樸實的鄉村風景。陽光燦爛,綠意盎然,明朗鮮亮,農民驅牛而行。最妙的是:主角不是人,而是牛。

六年之後,1855年,羅莎畫出了代表作《馬場》,490公分乘以240公分的鉅作。這幅壯麗的作品描述五彩繽紛的躍馬飛騰,構圖精美,動態揚躍。

也就是這一年,畫商歐內斯特·甘巴特把博納爾的作品推廣到了英國,她在那裏大受歡迎。四年之後,37歲的羅莎·博納爾手頭闊綽,已經買得起楓丹白露附近的一處城堡了——也就是這一年,安娜·克倫普克三歲,股骨骨折。
名揚英法之後,羅莎·博納爾人生的奇妙處方始顯現。
她描繪法國的壯麗土地與鄉村風情,獲得無數榮譽。43歲那年,拿破崙三世的歐仁尼皇后給她發了榮譽軍團獎:她是法國首位得此獎章的女畫家。後來西班牙國王授予她皇家勳章指揮官十字勳章,比利時國王授予她天主教十字勳章和利奧波德十字勳章。倫敦皇家水彩畫家學院請她為榮譽會員。但在法國,她的聲名反不及在英國:眾所周知,19世紀,法國畫家們忙於潮流之爭。德拉克洛瓦的浪漫主義、庫爾貝的現實主義、巴比松七星及後續的印象派,正在與新古典主義的學院派抗爭,新風格層出不窮。相比起來,羅莎這種田園的、傳統的、經典的畫風,被認為傳統又商業。
許多商業上不甚成功,又自覺理念超前的畫家和評論家,認為羅莎只是“工廠式地出產商業作品”而已。
羅莎懶得搭理他們。
據説她買楓丹白露的城堡的理由之一,就是可以遠離巴黎的社交圈,專心觀察自己鍾愛的動物們。當評論家嘲笑她只畫動物、自己也很動物化時,她反問“那又如何?”

她穿褲子、留短髮,抽煙,也喜好在森林裏遊獵;當被人説這是模仿男性時,她反問:“為啥這些成了男性專屬了?”
她承認母親的早逝,讓她成了自己家族的長孫,成了弟妹們的長兄;她在楓丹白露附近城堡居住,另一個緣故:她和自己的女朋友娜塔莉·米卡斯在那裏,合住了四十年。
這就是羅莎·博納爾。安娜·克倫普克崇拜她:她倔強地逆流而上,成為法國商業上最成功的畫家之一;她與自己的摯愛女友在自己的城堡同居;她畫牛畫馬,描繪大自然。克倫普克在巴黎盧森堡博物館無數次臨摹羅莎的畫作,1884年她28歲,她作為學生,在巴黎沙龍展出了自己的作品,自己也成了畫家。她認為這都是羅莎的功勞:羅莎的傳奇鼓勵着她,讓她克服了殘疾人生的絕望,成為了卓越的女畫家。
但是人生很長,一切都還有可能。
1889年,羅莎的摯愛米卡斯逝世,同年,安娜——回波士頓當了幾年教師後——又回到巴黎。
1895年,39歲的安娜·克倫普克被引薦認識了73歲的羅莎·博納爾:她少女時的偶像。引薦人説,羅莎想要找人畫她的肖像畫。
安娜有機會畫自己崇拜的偶像了。
不止如此,她倆還住在了一起。
三年後,羅莎為安娜創建了一個藝術工作室,又一年後,羅莎以77歲高齡逝世:臨終前她將所有的遺產,全部留給安娜·克倫普克,並指定安娜作為她的傳記作者。

安娜為羅莎安排了後事,讓羅莎與米卡斯合葬,題寫了墓碑,“友誼是神聖的感情”。
安娜·克倫普克自己在四十多年後,以86歲高齡逝世於舊金山。在此之前,她成為了卓越的女畫家。
她開設了羅莎·博納爾藝術學校,為跟她類似的女孩子們提供藝術教育——畢竟她自己知道,女孩子要學畫畫有多累;她創立了羅莎·博納爾獎,在羅莎的故居——楓丹白露附近那個城堡——組織起了羅莎·博納爾博物館,並撰寫了羅莎的傳記《她的人生,她的作品》。
在偏見之中闖出一片天地,傲然取得成功,無視周遭的惡意,畫牛畫馬,與摯愛自在同居的羅莎·博納爾。
鼓舞了同代無數人,尤其是殘疾的安娜·克倫普克,砥礪出了另一位卓越女畫家。
最後,安娜還成了自己偶像最後的密友,還完成了她的遺願,將彼此對女性的善意流傳到下一個世紀。
這就是羅莎與安娜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