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詠柳》的72變,賀監實力寵李白,從小學起你讀了多少?_風聞
百年津渡-百年津渡官方账号- 困难时这是树洞,有了炬火和太阳,就风乎舞雩吧!54分钟前
公元880年,又是一年庚子,十二月庚寅,攻入長安的黃巢下令,盡殺唐宗室在長安者。以世家大族傳承為骨幹,以等級文化為內核,以科考舉士為補丁的唐王朝,終於大廈頹圮。
不知鮮血漸染長安城的時候,唐末文學家範攄正在哪裏,他的《云溪友議》又輯錄到了哪一節。

這些年來常讀《資治通鑑》,那滿紙的權謀與鮮血,鮮有令人心懷曠達的片段。而讀範攄輯錄的《云溪友議》,中晚唐時期那些可愛的詩人,那些名人軼事及詩歌史料,穿越歷史滾滾煙塵,翩然衣袂和仙風道骨迎面撲來,濡染了眼眸與情愫,讓人如坐春風。
《云溪友議》一書的卷下,最早收錄了賀知章的《楊柳枝》一詩,也就是如今小學生都熟背成誦的《詠柳》。自此之後,這首詩就時而妖嬈,時而簡素,走進了近百種書籍裏。


(現代經整理的《云溪友議》卷下所錄賀監《楊柳枝》)
第二個收錄此詩的,應該是五代後蜀的韋縠,他的《才調集》第九卷,以《柳枝詞》為題收錄了這首詩。再後來明清又有三四種書,刊錄了與《云溪友議》同版本的《詠柳》:
碧玉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是剪刀。
而今天最流行的《詠柳》版本,裏面變了兩個字,最早出現在五代後蜀何光遠《鑑誡錄》第七卷中,而後從宋代至清代,有近二十種書刊收錄的版本,與如今流傳的版本相同。於是今天的《詠柳》,就成了下面的樣子:
碧玉妝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絛。
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
這一版本里面改了兩個字。其實這首詩還有其他一些版本,基本都是在“裝”與“妝”,“是”與“似”中變化。而在宋代佚名的《錦繡萬花谷》卷七中,還把第二句錄成了“萬條垂下柳絲絛”,最後一句錄成了“二月春風作剪刀”。


而隨着“裝”與“妝”的變化,這首詩變成了讀者眼中的林黛玉,總有人根據自己的理解來否定別人,把這首詩的解讀變成了千古爭議。
多個版本流傳至今,於是出現了三種不同的理解:
其一,“碧玉”就是指“碧綠的玉石”,第一句應該解釋為“高高的柳樹就像用碧玉裝飾而成”。
其二,“碧玉”是指《碧玉歌》中的知名美女“碧玉”,第一句應該解釋為“高高的柳樹就像是化好妝的美女碧玉”。在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的《唐詩鑑賞辭典》中,馬茂元先生就持這種觀點,在當代影響也頗大。
其三,還有人乾脆把兩種解釋綜合起來,把第一句解釋為“婀娜多姿的柳樹像精美的碧玉裝飾而成的妙齡少女”。


詩歌的解讀講究知人論世,可是範攄輯錄《云溪友議》的時候,“四明狂客”賀知章已經去世一百多年,戰亂頻仍的唐末,孤燈一隅的文學家,哪裏還能找到賀監的原稿進行核實。但梳理賀知章的人生,庶幾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其人其詩。
網上有些關於這首詩的寫作年代的説法,認為此詩寫於公元744年,賀知章告老還鄉之時。賀知章看到當時二月春意盎然,楊柳垂垂,綠芽初生,心情舒暢,故寫下此詩。可惜這種説法缺乏嚴謹史料支撐,難以作為知人論世的佐證以取信。
但賀知章是浙江省有史以來第一位狀元是無疑的,唐武后證聖元年(公元695年)三月,三十六歲的賀知章赴京趕考,一舉奪魁中乙未科狀元,然後步入仕途,擔任國子四門博士,後遷太常博士。
有唐一代,性情疏狂放誕,卻能被皇帝青睞並親自贈詩的,大概唯有賀知章了。賀知章識才重才,如果沒有他拿御賜金龜換酒,和李白一醉方休,狂放不羈的李白也許不會留下如此盛名。
在孟棨的短篇小説集《本事詩》裏,其中“高逸第三”有如此記載:
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於逆旅。賀監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歎者數四,號為“謫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賀又見其《烏棲曲》,歎賞苦吟曰:“此詩可以泣鬼神矣。”……
李白在長安遇見賀知章之時,高齡的賀知章早已高官顯位,歷任太常少卿、禮部侍郎(兼任集賢院學士)、太子右庶子(太子侍讀)、銀青光祿大夫、兼正授秘書監等職。他聽説了李白的名聲,竟然主動第一個去“逆旅”(旅店)拜訪。
這要是放到現在,其實就是國家圖書館館長,教育部原主要領導兼院士,去拜訪一個在野文學青年,這在文學史上是極其罕見的盛事。
見面之時,賀知章先是驚異於眼前青年的風姿,拿到李白的《蜀道難》,還沒有讀完,就擊節慨嘆,贈送給李白“謫仙”的名號,然後“解金龜換酒”,和李白“與傾盡醉”……

(中國電子圖書館收錄的《唐書》封面截圖)
有唐一代,氣象宏闊,從帝王到仕宦,曠達豪放者比比皆是,而賀知章的人格魅力,真可謂世範標杆。《新唐書·賀知章傳》曾載:
賀知章,字季真,越州永興人。性曠夷,善談説,與族姑子陸象先善。象先嚐謂人曰:“季真清談風流,吾一日不見,則鄙吝生矣。”
季真先生性格曠達平易,還特別幽默風趣,所以陸象先一天不見賀表兄,就會覺得心生鄙吝之情。而他的書法作品也好,尤善草書隸書。陶宗儀在《書史會要》曾寫道:“(知章)善草、隸,當世稱重。”他寫下來的作品,常被世人傳為寶物,也難怪人緣特別好。
公元723年,張説被唐玄宗皇帝任命為中書令,甫一上任就舉薦賀知章,請他參與編撰《六典》、《文纂》等書。
他的人生最高光的時刻,是在86歲高齡“夢遊帝居”後,堅持要回鄉去當道士。《舊唐書·文苑傳》記載:
天寶三載,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為道士,求還鄉里,仍捨本鄉宅為觀。
《唐會要》卷五十《雜記》也記載道:
其年十二月二十日,太子賓客賀知章,請為道士,還鄉,舍會稽宅為千秋觀。
唐玄宗不但答應了他的請求,還詔賜鏡湖剡川一曲,以御賜詩作贈行。於是天寶三年(公元744年)正月初五,皇太子以下“鹹就執別”,都去參加送別儀式。
李白也有應和皇帝送別賀知章的詩作,只是《送賀監歸四明應制》意趣瞭然,沒有《送賀賓客歸越》的清新灑脱。《送賀賓客歸越》很切合賀知章“四明狂客”的形象,這裏照錄如下:
鏡湖流水漾清波,狂客歸舟逸興多。
山陰道士如相見,應寫黃庭換白鵝。
詩中用王羲之與山陰道士的典故,來讚美賀知章的書法。據《太平御覽》卷二三八記載,王羲之很喜歡白鵝,山陰地方有個道士知道後,願意以自己所養的一羣白鵝作為報酬,請他書寫道教經典《黃庭經》。
賀知章的《回鄉偶書》二首,平易跳脱,充溢着生活氣息,不知是不是86歲高齡返鄉的作品:
其一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
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
其二
離別家鄉歲月多,近來人事半消磨。
惟有門前鏡湖水,春風不改舊時波。
這兩首詩也可謂流傳千古,只是遠沒有《詠柳》那麼多版本,也沒有人為如何理解爭議頻仍。
賀監的一生,灑脱高邁,自由放誕,詩文雖多,不見絲縷兒女情態。而《詠柳》一詩,五代何光遠改“裝”為“妝”,何曾不是他自己心態的映射,只是這些理解又與作者何干。
關於《詠柳》一詩的爭議,其實只與社會的變遷有關,與解讀者人生的境遇有關,與讀者的心理投射有關。詩無達詁,詩歌解讀,又何曾有什麼標準答案!
年輕的時候,詩中無女亦有女;年老的時候,詩中有女亦無女:人生是一場歷練,也是一種心境,讀詩只要收穫了心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