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遺與傳承,鄭和艦隊啓示錄_風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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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付昆祥,古船船模營造技藝的非遺傳承人。我從12歲就開始很有幸,被選入了航模隊,專門從事模型的製作。到今年已經過去了四十多年。十多年前,我一直在做的事情就是圍繞着西洋船,製作它們的模型。我手上有上千套西洋船圖紙,製作出去的這些西洋船模型上萬條。對於這些模型,我特別特別熟悉,看一眼就能知道船的功能、特點等等一系列的專業知識。這樣的工作有幾十年了,我很得心應手。

二十多年前的一次廣交會,我和平時沒什麼不同,依舊忙着跟客人交流溝通。突然間,我聽見一個小孩的聲音在喊"May Flower"。仔細一看,是一個十歲左右的美國小姐姐,帶着弟弟跑到我的模型面前。姐姐指着船,不停地在跟弟弟説着什麼。然後翻譯告訴我,姐姐跟弟弟在講五月花號帆船的故事。這次廣交會結束後,姐姐給弟弟講故事的畫面一直圍繞在我心頭。大家説我做的是文化產品,之前我一直不理解什麼是文化產品。姐姐跟弟弟説故事的畫面給我上了一堂課,似乎理解了這個定義,但心裏總覺得缺少了一點什麼。這麼幾十年,我一直在做別人的文化產品,難道我們悠久歷史的中國就沒有可以展示的文化產品了嗎?

從那天起,在我的圖紙裏,就多了中國船的資料。一直沒有找到一條合適的,可以作為系統研發的開端的船型。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鄭和"、“雲南”、“昆明"這幾個詞同時出現的時候。這一下我知道我該怎麼去做,怎麼去選了。所以根據這些基本的數據,我確定了我要做的船型,那就是福船船型,更適合鄭和的船隊的要求。

既然船型定下來了,接下來就是福船的製作。過去船型的大致圖紙我也有,也做過一些。但既然要去系統絕對的去做,那就不能差不多了,或者是大致去表現它。因為我過去是一個專業的航模運動員出身,在製作中我們要求很苛刻。0.02毫米的偏差都會直接影響到我們的參賽成績。所以既然要做,我得認真地盡我自己的全力去做。船型雖然確定了,但很多細節需要我們規範化和標準化。為此,我花了一年的時間。

又用了兩年的時間,我的第一個版本的鄭和船隊終於完成了。在做這個船隊的過程中,吸引我的不僅是整個船隊,還有當時的科技、船隊的編制等等。一系列都讓今天的我們不由得感嘆。二百多艘船同時出海,雖然沒有現在的通訊設備,但是它傳遞信息方式的多樣完全可以應付各種自然環境下的信息傳遞。

風平浪靜的時候,我們可以用鼓聲、鐘聲來傳遞;能見度高的時候可以打旗語;夜晚則用燈籠。船隊中間還有各式各樣的小型交通艇、運輸艇,來傳遞信息及物資。雖然沒有高科技,但是絲毫不會影響近三萬人的海上冒險。這樣完善的配備在當時沒有哪個國家能夠做到。
接下來的幾年,我覺得我自己更像一個船長,駕着我的船,在浩瀚的大海上不停地在尋找寶貝,把我能找到的中國造船、中國海洋文化的這些寶貝一件一件地裝到我的這條船上。這麼幾年的辛苦,雖然我沒有錢,但是看到這一條船上的寶貝,我覺得我無比富有。

鄭和船九桅十二帆的歷史記載,怎麼去表現在這條船上,不僅要它美觀,而且要它實用。因為沒有更詳細的資料,我只能四處去尋找這些資料來充實我的船帆系統。九根桅杆的固定需要一個專門的桅杆底座,在資料收集中實際上是一個傳統的"可眠桅"技術。我們的老祖宗早已在使用了。這個技術跟現代的中國帆船是一樣的。簡單來説,就是兩塊夾板夾住桅杆,但這兩塊夾板必須與艙壁跟龍骨相連接,才能增加和固定桅杆的穩定性。

中國船的船帆與西洋船的船帆相比,中國船的船帆單塊面積很大。每一塊帆都裝有像扇子一樣的扇骨,然後每塊帆配備三到四組繩索。所以它不需要很多的人,就能輕鬆地操控這個帆。在每塊帆的桅杆下面,我們還製作了一個起帆絞車,類似於我們傳統打井水的那種絞車。但是這個工具大大提高和增加了我們的收放帆的工作效率。

中國的這種扇形帆,只要有一點點微風,就能推動巨輪的航行。這樣就增加了鄭和船隊在海上航行的動力。在製作鄭和船的同時,又遇到了一些問題。

雖然我們已經確定了福船的船型,但是鄭和寶船那麼大,我要怎麼在模型上表現出這個差不多萬噸排水量的大船?它的總體結構怎麼去確定,它的外形結構怎麼去表現,這是我面臨的一個很大的挑戰。雖然之前我收集了很多的資料,對中國傳統的榫卯結構造船方式有所瞭解,但等我真正開始用這些方式來製造這條船的時候,才發現,只有真正用中國的這些榫卯結構,才能造出如此大的寶船。這時候才真正感受得到,咱們中國過去的造船技術真是很先進。

在這些技術裏面舉幾個簡單的例子,比如二重三重板的技術運用。它解決了我們在木板的彎曲、變形的困難程度,以及拼接板間縫隙的問題。説白了,我們在拼接一塊板的時候,它會有一個縫,那我們就用第三層板把這個縫壓住,從而增加了它的強度,防止滲漏。這就是一層板跟二層板的一個技術。還有一個咱們中國人一直在用的,殼板的釘連技術。別想着造船可能像咱們中國的建築那樣不用一顆釘子。實際上,在造船,沒有釘子來連接這些板是不可能的。我們出土的一根釘子現在在國家博物館,一根船釘,長度一米三左右,非常長。

所以我們的造船有這個釘連技術。在整個船體的製造過程中,我們大量地採用中國的傳統工藝、傳統手藝來製作。所以我感嘆到,正因為有了這些先進的技術,所以六百多年前,我們才能造出鄭和船這樣大的巨輪。如果按照歷史記載的尺寸推算,鄭和寶船的甲板面積相當於現在咱們一個標準足球場,那麼大的甲板面積,怎麼去排水?所以它要有一個完善的排水系統。

中國船的甲板鋪設和西洋船不一樣。西洋船一般是鋪設單層的,而且它帶一定的橋拱,也就是一定的弧度。而中國沙船不一樣,分上下兩層。第一層是一個平面,然後它是分段,一塊一塊地連接起來的。而且在分段連接的縫隙下面,他會設置一個專門的排水槽。而且平整的甲板更方便我們活動跟物品的擺放,還有一個功能。在遇到海浪的時候,這些分段的甲板可以作為一個救生板,這是一個很特別的功能。
然後第二層甲板,它是從船艙連接到船舷兩側,船艙跟船舷兩側形成一個自然的排水通道。再由船舷兩側的排水孔,把排水槽下面的水都往船舷兩側的排水孔排出。這樣再加上中國特有的水密隔艙的結構,所以鄭和船隊遇到再大的風浪,它也能順利地度過。

船模的形狀基本我們已經定型了,但是要怎樣確定這個船的準確性,不管是學術界還是模型界,都還是一個難題,我也正在犯愁。這一個難題怎麼去確認,這個時候,有一個老人主動跟我們聯繫了。2018年,我的模型被選中參加一個全國性的活動,作為為數不多的參加者,我們的資料被放到一些媒體平台上做宣傳。一位老人主動和我們取得了聯繫,這位老人的名字叫楊瑞典,是楊景衡的後人。在歷史上記載,楊景衡在福建從政三十多年,參加鄭和七下西洋的事件。當他告老還鄉退休的時候,得到了鄭和船隊的一個船模。這個船模曾隨第六次鄭和下西洋,漂洋過海。後來,這個模型被供奉在浙江的瑞安。非常難得的是,楊瑞典老人年輕的時候見過這個船模,可惜這模型如今已經不復存在了。

楊瑞典老人退休以後,一直在尋找跟他記憶相似的這個模型。幾十年的時間,老人找過很多的船模,拜訪過很多的造船師傅。為什麼他還要來找我呢?楊老跟我説,這些船和他記憶裏的船都不太像,直到他看見我們的鄭和船模。楊老看到我們的船模的時候,好激動,現場幾度哽咽。當時楊老跟我説,我們的船模跟他記憶裏的船模,90%以上的相似度。這個時候我的心情特別的複雜,不知道是開心還是激動。最後我終於踏實了,為什麼呢?因為我走的方法是對的,我是用傳承的技術,中國傳承的這些技術,來複刻我們這一條寶船。

2019年6月份,德國科技博物館收藏了我一條鄭和寶船天元號模型。因為模型大,為了方便運輸,我的船體跟帆就拆開了,分開包裝。那博物館就請了歐洲有名的古船修復專家到館裏來組裝這一條船。當時我在工作室跟他視頻示範,和他共同同步地去組裝這條船。歐洲修復專家,那肯定是歐洲的古船的專業人士。

我有些問題特別想問他們,對我們中國船的評價,中國船和他們的船有什麼不同等等一堆問題。機會難得,但是帶那麼多問題去詢問他。專家只給了我兩個字的評價,震撼。作為一個航模項目的非遺傳承人,我在用過去的技術營造我現在的藝術。我帶着我的項目走進校園,去教給孩子這些技藝,去給他們講海洋船舶的故事,去告訴他們六百年前,鄭和曾率領208條船,三萬多人,前後二十八年的時間七下西洋。他們面對巨大的風浪,未知的海域,從未退縮過。

我希望他們能夠明白,航海不僅僅是一種冒險和挑戰,更是一種對世界的認知,和對自我的一種超越。每一次揚帆出海,都是一次對未知世界的探索,和對自我能力的一種挑戰。還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的鄭和船隊,擁有當時世界上最先進的航海技術,但是我們沒有擴張中國的一寸領土。

我們只是一次次把醫學、農業、紡織、建築等等這些技術,帶到那些比我們落後或者更需要的地方。我做船的目標,不僅是為了培養孩子們對航海的興趣和熱愛,更是想讓他們明白,航海對人類文明的重要性和貢獻。通過我的船舶和這些故事,讓孩子們意識到,航海精神和海洋意識是連接過去和現在、連接文明與未來的紐帶。是我們共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我做這個模型的意義在於,我用我的船模,用中國的海洋文化去告訴他們,六百多年前我們也是海洋大國,我們有先進的技術,但我們不去殖民他們的一寸土地。我們會把我們自己的科學技術,現代的技術去帶給他們。
我們現在也是在這樣做,我們的一帶一路的建設,或者今後的海上絲綢之路,我們也遵循這個,一直為這個目標去做。我們希望和平,但是和平的背後,我們必須有強大的實力,這就是我想表達的。用模型的方式去告訴大家,六百年前我們也是海上強國,今天我們也會做過去鄭和同樣的事情。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