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萬單身媽媽的“隱秘角落”_風聞
最人物-最人物官方账号-记录最真实的人物,品味最温暖的人间昨天 14:09
作者 | 明宜
來源 | 最人物

近些年來,因為離婚率上升等現象,一個事實是,單親家庭逐漸成為了常態。
提及單親家庭時,我們往往會關心其中的那個孩子。關於父母離異這件事,對他們的性格、未來造成了怎樣的影響,有種種揣測。
而單親家庭的另一主角,獨自撫養孩子的家長,長久以來卻處在被忽視的境地。
尤其是單親媽媽。數據顯示,超過70%單親家庭的子女由女方撫養。而據保守推算,目前全國因離異和喪偶導致的單親媽媽數量超過2000萬人。
在當前的社會秩序中,雙親養育仍是唯一能夠獲得各種便利和支持的模式。當女性困境疊加上母職困境,社會仍然對一位正在獨自撫養孩子的媽媽每天面對着什麼,缺乏理解和想象。
如果再延伸開去,同樣處在“女方獨自撫養孩子”狀態中的,還有“喪偶式育兒”、“未婚生育”等更廣泛意義上的“獨撫媽媽”。這個隱秘的羣體,比我們想象中更為龐大。
為此,我們聯繫上琥珀。2017年底,琥珀來到旨在為“獨撫母親”羣體提供支持的公益組織“一個母親”。最初加入時,她抱着很多人也曾有過的疑問:這是不是一個真問題?
它背後的含義是,獨撫母親是否存在真實的羣體困境,是否亟需幫助,這些幫助又是否足夠有效?真正置身其中後,琥珀發現,在現有的秩序下,獨撫媽媽其實也成為了一種處境。
以下是琥珀的講述。

這到底是不是一個真問題?2017年底,剛加入“一個母親”時,這是我心裏避不開的疑問。
在我們接觸的人羣裏,超過80%是離異的媽媽,10%左右是喪偶的媽媽,還有小部分是婚內獨撫、未婚獨撫等情況。
我沒有這類經驗,性格上又是一個非常理性、習慣解決問題的人,所以那時我隱隱覺得,婚姻更多是屬於個人行為。除了喪偶、被動離婚,或者因為經濟等狀況無法離婚的媽媽,大部分媽媽還是做出了選擇。走到獨自撫養孩子的這一步,應該是有她們的自主性在裏面。
從公益的角度也會有些困擾。因為相信心理支持能夠提供的能量,也因為機構發起人在這方面的專業性,我們很早就定下從心理健康的方向着手。但心理支持的效果有時沒那麼直接,而擺在媽媽們眼前的都是最具體、迫切的需求,比如她必須工作賺錢,於是沒時間照看孩子。
我們希望真正幫上忙,又不太可能飛到全國各地每一個媽媽身邊。即使在養育和工作時間衝突這件事上,每個人的情況也不一樣。那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怎麼做才能切實改善她們的處境,心理支持又有怎樣的意義和價值?當時這些還不太清晰,也沒有太多的數據支撐。
做公益畢竟要先籌款,如果我連自己都説服不了,如何去説服別人?

“一個母親”由音樂人魏雪漫創立
2018年,我把自己完全扔進這個項目裏,先是看到國外已經有非常多支持獨撫母親羣體的NGO(非政府組織),並且有很多心理支持的舉措已經被證明非常有效。之後,我們引進並本土化了一些國外的做法,比如舉辦線下的心理活動小組。
我那一年在北京全程跟了一個小組的線下活動。當時一共10個媽媽,在大望路一個小書店的咖啡館,持續十週。我作為旁觀者,參與了她們每一次的傾訴、哭泣。在這個過程裏,我終於明確了那個問題的答案。
她們的困境展現出某些共性,我開始意識到,無論這是不是媽媽個人的選擇,無論是出於什麼樣的原因,當她進入到獨自撫養的狀態,現實就不以她的意志為轉移,她必然要面對非常多、非常複雜的問題。
而我們要做的事情,就是解決問題,所以不用去追究原因。
比如,無論分手、離婚,或是喪偶,人在經歷任何“告別”後都需要處理喪失與哀傷,進行心理重建。
而現實情況是,因為缺乏相應的意識和心理服務,大部分人都覺得“時間會治癒一切”,這其實是在迴避。很多媽媽沒有處理好自己的哀傷,侈談幫孩子解開心結。

圖源電影《82年生的金智英》
在親子問題上,媽媽們也面臨着更特殊的困惑,最典型的是,怎麼和孩子溝通“爸爸去哪了”,怎麼解釋不一樣的家庭結構?
在慣性下,很多媽媽會迴避、隱瞞事實,或者欺騙孩子;有些媽媽因為男方過錯而離婚,會忍不住跟孩子抱怨。還有些媽媽會困擾,爸爸不給撫養費,也不來看孩子,甚至有部分爸爸就是因為孩子重病離開的,實在説不出“爸爸還是愛你的”這種話。
實際上,要做的是講述事實,不帶評判。事實的講述方式也有很多種,孩子在每個年齡階段都會重新去理解這件事,而這些都是媽媽需要去學習的東西。
社會層面牽扯着更復雜的經絡。比如絕大部分媽媽面臨的經濟壓力,可能是各種因素綜合造成的結果。對女性不利的就業環境、欠缺的保障體系、比較普遍的撫養費欠付、勞動法對孕產哺乳期媽媽的忽視等等。
很多獨撫媽媽還面臨着周圍不太友好的聲音,因此普遍有強烈的恥感和自卑感,她們的孩子也可能要面對同樣的情況。這進一步束縛了她們的手腳。
但這些並不意味着這個羣體是脆弱的。我在活動現場時,看見她們相互擁抱,彼此鼓勵,見證她們慢慢發生變化,反而是其中的力量感讓我震撼。

“一個母親”線下活動現場,媽媽們擁抱在一起
我發現,獨撫母親本身就是一個很有力量的羣體,在一些引導下,這種力量能夠被激發出來,從而給她們自己和孩子帶來深刻的影響。
這也是我們更想用“獨撫母親”而不是“單親媽媽”來稱呼她們的原因。我們希望強調獨自撫養孩子的這個狀態,而“單親”這個詞聽上去在説某種缺失。
這也是一種視角的切換,只有當母親有了力量,孩子才能得到滋養。而且,獨撫母親們在經歷什麼,本身也應該被社會看見和重視。

這些問題都弄清楚後,我們就明白了自己能做什麼、要做什麼。
首先,一些媽媽可能只需要輕量的支持,那麼就可以從我們的官方賬號裏獲得,比如喜馬拉雅的音頻課程,抖音直播答疑,公眾號的“獨自養育問答”、“獨撫繪本”、“法律指南”等等。
這些內容都在定期更新,都是獨撫媽媽們常見的困惑,比如怎麼告訴孩子,爸爸有非婚生的子女;前夫現任妻子不同意他來探視孩子怎麼辦;獨自養育有沒有優勢。我們會請專業志願者進行解答。

“一個母親”抖音直播答疑
如果媽媽們有傾訴和互助的需求,就可以進入我們的社羣。有獨撫媽媽的賦能羣、喪偶媽媽社羣,也有律師、心理諮詢師的專業答疑羣。
社羣還會定期舉行線上、線下的活動,比如我們特別受歡迎的暑期“夜探”。我們會邀請自然類老師來帶領孩子們到野外觀察昆蟲和植物,每次報名人數都會爆滿。老師通常是男性,一來是因為承擔這個角色的女性比較少,二來也是因為有些媽媽會擔心孩子缺乏男性榜樣。
如果媽媽們需要更深度的心理支持,就可以加入我們的心理小組。現在我們已經有針對離異、喪偶、獨自養育三個主題的小組,也在研究青少年喪失、一對一支持,但因為人數有限,所以優先開放給更需要干預的媽媽。

“一個母親”的療愈活動“漂流畫冊”
對公眾來説,獨撫媽媽們的困境,在認知上其實是有些難度的。
有些羣體的需求,見個面或者放張照片大家就能明白。但是我們服務的獨撫媽媽,首先不願意露臉,其次,個體之間的差異複雜幽微,很多壓力和創傷都在心裏,不是肉眼可見的。
而且獨撫母親的問題,説起來好像可以用經濟、養育、工作、社會偏見等詞語去概括,但它們落到每一位媽媽個體的身上,就是她每時每刻的問題。所有個人的、社會的問題都加在她一個人身上,滲透在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每個角落,她都必須一個人去面對。
在我們喪偶社羣裏,有一個我聯繫比較多的媽媽阿茹,她現在就處在這樣的境況。她和愛人從校園到婚紗,兩年前為了生二胎辭職成為全職媽媽。
愛人去世後,她要獨自撫養兩個兒子,要扛起和愛人共同的房貸。最近,她的婆婆希望要走孫子的撫養權,跟她打官司。養家、還貸、訴訟的費用,壓在她一個人頭上,但小兒子還不滿一歲,離不開她,她只能同時打幾份零工,一個月也就賺1000多塊。

讓她更受傷的是周圍的各種聲音。先是婆婆到處宣揚她“剋夫”,接着又從鄰居口中聽到一句“阿茹不吉利,不要幫她看孩子了”。
另外,她10歲的大兒子經歷了爸爸去世的整件事情,心裏留下了嚴重的創傷,同學對他也有各種議論。因為多方的壓力,慢慢地,她很容易在某一刻就突然崩潰。
那時的阿茹無法接受現實,即便朋友想給她些幫助,她也會想,這麼沉重的傷痛,説了別人也接不住,不知道怎麼安慰,何必呢。
她的故事只是獨撫媽媽羣體的一個切片。所以在我們的羣裏,有時候半夜,你會看到一個媽媽問,有沒有人能跟她聊聊天,可能那一刻她實在撐不住了。而有過相似遭遇的人,會更願意互相攙扶。這個時候,往往有其他的媽媽出來回應她。

獨撫媽媽們遇到的這些問題,也不是參加幾個月的心理活動小組就可以徹底解決。隨着孩子一點一點成長,媽媽可能在接下來十幾年或二十幾年中都要持續面對。
有些時候,即便她看上去已經走過了最艱難的那段時間,硬扛住的那些壓力其實早就讓她心裏滿是瘡疤,只是她沒有辦法表露自己真實的一面。
有一次,我在北京農展館參加一個公益組織的展覽會,我們擺了個攤位,放了幾塊展板。當時有一個60多歲、打扮得比較時髦的女性,站在那裏看了好久。
我以為是公眾,走過去問她有沒有什麼想了解的。我一説完她就哭了,説她這麼多年就是這樣走過來,完全沒想到可以得到什麼支持。她當時一直拽着我在那個場館裏哭。

圖源網絡
還有一個新疆小鎮的媽媽也讓我印象深刻。她最早是無意中刷到我們心理諮詢師的直播間,連聽了幾天,但什麼話沒説。有一天,她主動連線,説這麼多年她自己帶孩子,現在孩子非常優秀,她有很多心得可以分享。
第二天,她又打來電話,結果説着説着就哭了,講自己其實很孤單,有很多辛酸的時刻。當天晚上,她給我們寫了一篇4000多字的長信,把這些年説不出口的話都發給了我們。
這個過程和很多媽媽初來社羣時特別相似。剛開始,她們可能一個月都不説話,只在羣裏觀察其他人的發言,等到建立足夠的安全感後,慢慢才開始説一些自己的事情,再然後才敢跟別人求助。
她敢開口求助,就已經是非常非常大的進步了。這樣別人就知道如何幫助她,哪怕只是安慰幾句,她也得到了支持和力量。

“一個母親”社羣裏,媽媽們“抱團取暖”,專業志願者答疑解惑

聊起這些媽媽的時候,我經常能源源不斷地想到很多故事。但其實在我職業生涯的前十幾年,我很少主動談論工作上的事情。
在來到“一個母親”前,我跟公益行業幾乎不沾邊。我本科和碩士是學自動控制、測控技術,畢業後從事的是數據安全,整天跟數據、儀器打交道,後來做產品,就跟客户打交道。
那份工作對我來説不算難,從測試工程師,到產品工程師、高級產品經理,最後升到公司的小中層,成為產品總監。沿着這條路,往後也是比較清晰的。決定辭職的時候,老闆覺得我腦子裏筋搭錯了,還給我留了半年的職位。
我每年都會去看望前老闆。我很佩服他,他在工作上有自己的堅持,講起數據安全的時候,他會兩眼放光,非常興奮。辭職之後,有一年我去看他,他説其實很早就知道我不會再回去了,因為當我講起現在的工作,他從我眼睛裏也看到了那種閃爍的光芒。
我一直知道,在我工作的圈子以外,還有很大的世界。上學的時候,我算是個“非典型”的理科生,跳現代舞,搞話劇、藝術團,還當了一屆本科生的輔導員。我很關注自己,很關注周圍的人。但也許囿於一些現實因素,或者差了些勇氣,直到快40歲還是把自己釘在熟悉的路線上。

琥珀
我是在哪一刻下定決心的呢?有個週末,我們在公司一個大會議室裏開會,房間關着燈,很暗,只亮着大屏幕上的PPT。同事們在討論明年有多少預算,各個區域預計有多少銷量。
我一抬眼,看見全是黑壓壓的一片中年男性。我做產品,在中軸線上,一邊跟研發PK,一邊跟銷售PK。説來也是很普通的場景,但那個時候我突然就在想,這好像真的不是我想做一輩子的事情。
我也不清楚我想做什麼,只是隱約覺得要和人有關,最好能和女性有關。於是我在網上以“女性”“成長”這類關鍵詞搜索,機緣巧合搜到了“一個母親”。
即使已經工作了十幾年,但我是在來了“一個母親”之後,才知道工作可以是不同的。你能看到你正在做的事情,給一些人帶來了怎樣具體和深遠的改變,就是這個世界因為你的存在真的會有不同,那種價值感是無可比擬的。
我們的大部分志願者都是女性,她們在這裏做志願的時間很長,有十幾個志願者比我來得更早。我覺得志願者們在服務的同時,也是在尋找自我成長的可能性,或者找到了地方來安放她們在工作中無法獲得的價值感。

志願者們整理母親節發放的繪本
因為這份工作,以及我對自己女兒的教育,我也會開始關注日常生活中更細微但廣泛存在的一些現象,打開了很多全新的視角。
我女兒初中的時候,有次開家長大會,300多人的現場,年級組長在快結束的時候説,“如果你的家裏有什麼事兒,比如是單親家庭這種情況,都別瞞着,跟我們説。”
我當時很震驚,那已經是一所很好的學校了,但對於單親家庭的孩子,老師的話裏話外都透露着其他的意味。
還有我女兒每次升學的時候,需要登記入學系統,裏面必須要勾選填寫父親和母親,很少有學校可以選填其中一個,類似的情況很多獨撫媽媽都遇到過。有些學校入學還需要面試,老師會看孩子有一個家長還是兩個家長,這可能會影響選拔結果。
但是我們調研過國外的情況,在這種系統中,父親母親的部分通常是可選的,必填的只有一個。像歐洲一些國家,比如荷蘭,已經進步到把“父親”、“母親”換成了“家長一”、“家長二”,因為存在多元的家庭。所以很多時候你能看到差距在哪裏,也就是我們還有多長的路要走。
這些雖然只是“細節”,但無處不在,對獨撫媽媽們來説,心裏常常會覺得膈應。它們反映的其實是整個社會的輿論偏見,而且會無形中給大家一種負面的心理反饋,加深媽媽和孩子的恥感。

“一個母親”線下活動現場
所以我們會告訴媽媽,因為環境不太包容,所以你會經歷各種心理狀態才是正常的,你遇到的一些問題也是有解決方案的。當你看到了一條路擺在這裏,別人都走通了,就不會那麼害怕了。
改變大環境雖然很難,但很多微小的進步也在發生。前段時間,我去女兒的高中參加家庭課堂,發現裏面專門有一段內容是介紹單親家庭怎麼養育孩子。那位老師特別關注到了這個羣體,並且語言中沒有任何的歧視和偏見,相比於初中那次經歷,我感覺很欣慰。
這也是我們一直倡導的,不評判、不褒貶,僅僅是跟周圍人、跟孩子正常地傳達這個部分。這樣孩子就能意識到,無論是單親家庭,還是雙親家庭,我們都沒什麼不一樣。那等這一代長大了,他們就會更加接納家庭的不同形態和各種可能性。
當我們共同創造出一個更多元、更包容、更多支持服務的社會環境,很多難題自然也就不再存在了。
我們都正在為這樣的明天而努力。
注:首圖來自“一條”,除標註外,圖片由“一個母親”公益組織提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