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景式回顧抗美援朝戰爭(494)美國戰俘肯尼斯·伊頓的回憶錄_風聞
泼墨梧桐-息壤元老级写手,连载《穿越新世纪风云》5小时前
肯尼斯·伊頓,美國陸軍第二師第九團坦克三排機槍手。在第四次戰役中,他所在部隊遭到志願軍伏擊,3排的四輛坦克只有兩輛逃了出來。
伊頓的坦克被擊中。他記得當時炮手在大喊:“他們在用反坦克火箭筒打我們!”車長喊道:“不可能!他們沒有那玩意兒!”
伊頓從着火的坦克中爬了出來,他沒能搭上後面趕來的排長坦克,被俘了。
此時的伊頓精神高度緊張。自從到朝鮮半年多,他已經見證了無數的慘劇。早在跟隨第八集團軍追着北朝鮮軍隊打的時候,走在大部隊前面的他們就見到過不少反綁的美軍被仰面打死在自己挖的坑裏。幾乎每個村莊都有十幾到幾百人被打死,包括南朝鮮兵、老人、小孩。
不過當他發現俘虜他的部隊是中國軍隊時,他稍稍鬆了一口氣。
幾個小時後,50多個俘虜被集結到山坡上。在這裏,他遇到了負傷的彈藥手馬文。一個翻譯給了他們每人一個小冊子。
“我們不會虐待你們。我們會給你吃的穿的。投降吧,你們贏不了。我們是人民的軍隊。”
俘虜們沒有吭聲。
被押送的過程中,伊頓發現了車長口中“不可能存在”的那玩意兒——中國軍隊手中的火箭筒,是貨真價實的美國貨。
他給腿和屁股被打穿的馬文包紮傷口,這讓看守覺得他可能是衞生兵,便讓他給所有傷員包紮了一下。
中午,看守提來了一桶稀飯。美國大兵們還沒確認是什麼東西,南朝鮮兵一擁而上拿手撈着吃。一個美軍好不容易擠了進去也撈了一把放進嘴裏,然後就吐了出來。這種浪費糧食的行為使得看守給了他幾腳。這可是他們從牙縫裏擠出來的口糧。挨踹的美軍並不服氣:“我還必須得愛吃這糟糠嗎?”
不過很快,他們就意識到,這個問題其實很好解決——愛吃吃,不吃餓死。
那玩意兒是高粱米,南朝鮮兵和中國人覺得是好東西。對於美國人來説,和雞飼料沒啥區別。美國人的腸胃根本消化不了這種極為陌生粗糙的糧食。
翻譯説要把他們送到學校進行思想改造,四個星期考試之後,合格者會被放回去。
有人問可以寫信嗎?翻譯表示不清楚。
一個嘴欠的二逼問道:“你們為什麼要送我們去學校而不像以前那樣殺死我們?”
所有的美軍戰俘刀子一樣目光齊刷刷地定在了這個傻逼身上,恨不得把他嘴撕爛。
“我們不槍斃俘虜,除非是頑固不化的資本主義腦袋。”戰俘們這才鬆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應該夠不上是頑固不化的資本主義腦袋。
志願軍看守們反覆告誡俘虜看見自家飛機的時候不要顯得過於興奮,不能出來,不能亂跑,否則開槍。
但這並不能阻止美國人看見飛機飛來時候的激動。他們像見到孃家人一樣喜出望外大聲歡呼,不顧看守讓他們卧倒的命令兀自在那嗨個沒完。直到俘虜中的軍官提醒他們,聽中國人的話,飛行員在天上根本分不清敵我的時候,那些人才安靜下來。
然而還是晚了,在那羣樂子人的“指引”下,美機對這支隊伍往返轟炸掃射了三次,第一次就炸死了6名俘虜。
這些美軍俘虜從不一樣的角度感受到了自家空軍的強大威力,這次沒人再抱怨晝伏夜出的行軍了。
一天,他們住在朝鮮老百姓家的暖炕上,覺得小米飯還不錯,加點鹽就更好了。伊頓拿着馬文的鋼盔,領到了兩份飯。
又有一百多俘虜加入了他們,有的來自騎一師,有的來自二師,有的來自海軍陸戰隊。各路殘兵敗將聚集在一起開了一個總結會。他們得出的結論是:中國軍隊向南推進了40-50英里。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戰俘們被允許出來活動,看守們開始做飯。只有兩頓飯,因為只能在飛機看不見煙的時候做。另外,村子裏有什麼,大家就吃什麼,村裏什麼都沒有,大家就沒得吃。翻譯再次強調了不允許戰俘偷老百姓家的東西。
“我們的戒指會被拿走嗎?”
“我們不會拿你們任何東西,我們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我們不拿俘虜的任何東西。我們要讓你們懂得什麼是共產主義。”
晚上的行軍大部分時間走小路。但有時候也不得不走大路。夜間的大路交通非常繁忙。伊頓記得來來往往的中國士兵身上大多都有兩個乾糧袋,一前一後地揹着。每人有一個杯子,每人都有火柴。他們吃飯的時候燒點水和着乾糧吃。俘虜們通常早晚各一勺高粱飯,村裏沒有糧食的話就餓着。每天夜裏走15-20英里。
有的俘虜趁看守不備會打路邊的騾子車的主意,因為上面裝滿了乾糧袋。他們趁人不備拽下來一個放在大衣裏邊,發現是看守們吃的那種粉狀食物,大概是黃豆粉和米粉,得用水煮來吃。他們覺得味道還不錯。伊頓也分到了一點,他覺得和沒啥味道的花生醬差不多。
看來這個應該就是炒麪了。
不過,要是被發現,他們就會捱揍。
俘虜們後來學聰明瞭。進入朝鮮老百姓的家後,他們一邊轉移看守的注意力,一遍繞到房後和地窖,往往能夠發現一罐鹹菜或者一罈子泡菜,有時候還有黃豆醬,還有鹽巴。牛棚上還可以找到曬的煙葉。鹽巴和煙葉往往會成為俘虜中間流通交易的硬通貨。
伊頓被安排在有很多房間的一個大户人家。他眼疾手快地收集了一堆稻草鋪在了地上,算是有了“牀”。他想去另一間屋子找金要點煙抽。他剛要起身,一個黑人戰俘説:
“我可以用你的稻草蓋一蓋嗎?太冷了,你回來我就還給你。”伊頓答應了。
這時候,飛機的聲音出現,大家都緊張起來。
伊頓找到了金,本來想讓他幫着一起照顧馬文,但是金看上去非常虛弱。金給了他煙葉,伊頓從門上撕了條紙,倆人開始抽煙的時候,飛機的掃射驟然降臨。
因為中國軍隊不拿俘虜們的個人物品,因此,一個叫做巴登斯的美軍戰俘留了一塊小鏡子。他就用這東西給天上的美軍打信號。伊頓一直到晚年都記得巴登斯這個蠢貨。通常美軍飛機只掃射一通就走,但因為鏡子的原因,美軍機隊對這裏來來回回犁了三遍。
草頂的房子沒有任何防護作用。俘虜們頃刻之間傷亡慘重。25人被當場打死,25人受傷。那個黑人戰俘不幸死在了那堆稻草裏。如果伊頓沒有出去找煙抽,死的就是他。
晚上,看守把大家集合起來。翻譯告知俘虜們傷員將被留下。因為他們還要走很遠,傷員無法完成這段路途。
俘虜們的內心翻江倒海,但沒有人説話。他們擔心傷員會被中國人打死。
伊頓不得不與馬文告別了。一直因為這個事情忐忑不安的伊頓在40多年的聚會後見到了白髮蒼蒼,精神矍鑠的馬文和他的妻子。馬文回憶,這些傷員們在得到中國人力所能及的救治之後,等到了美軍的到來。
俘虜們在晝伏夜行中過去了很多天。
越來越多的美軍俘虜因為無法適應粗糧,以及飲用朝鮮人用來灌溉,裏邊充斥着糞便的地表水等原因失去了性命。伊頓發現黑人比白人更容易生病,200多磅的一個黑人大兵,説死就死了。一位美軍軍官認為他們習慣了土豆牛肉的腸胃無法吸收草食及粗糧的營養,胃裏沒有多少吸收穀類的酶。而南朝鮮的俘虜們相比之下情況就好得多。
他們的住宿情況也頗為糟糕,要寄宿在民房中。往往30多人擠在一間屋子裏,屋裏很快就臭氣熏天。有次飛機來的時候,他們還被藏進了蘋果窖裏。
凍傷也急速蔓延開來,不少人凍得發黑的腳趾不得不被截掉。
三天後,俘虜們明白了為什麼他們在這個破地方住了這麼久。他們被告知:由於美軍轟炸這裏的橋樑,導致他們無法過河。但今天必須走了,因為他們已經吃光了村裏的糧食。修橋部隊會在今夜全力修橋保證他們通過。
夜間,俘虜們頂着“孃家人”的照明彈和轟炸拼命過橋。在被轟炸激起的沖天水柱和橋板碎片中,他們爆發出了極大的求生欲,不僅一口氣衝過了橋,甚至還爬上了對面陡峭的山崖,隨即一頭扎進山谷裏。
隊伍還在擴大。這讓俘虜們非常沮喪。
一天,這支800多人的隊伍住進了一個相對又大又富裕的村子。村裏的男女老少紛紛出來看西洋景,有的指指點點,有的推推搡搡吐口水。在日本服役過的伊頓遇到了一些懂日語的朝鮮百姓。美國人會説日語讓這些朝鮮人很驚訝,更驚訝的是這羣美國人居然也有父母妻兒?善良的他們給了伊頓和他的難友們煙抽。這讓俘虜們感覺自己又回到了人類羣體。
伊頓悄悄地寫了一張小紙片:“我叫肯尼斯·伊頓。我的軍牌號是xxxxx,我是二師九團的坦克中士,請我的指揮官轉告我的父母,我被俘了,但我還活着,請他們不要擔心。請不要用飛機打我們了,白天中國人把我們與他們混在一起,你們打死了我們自己人。”
每次再見到同情他們的朝鮮百姓,伊頓就會悄悄把紙片遞給他們。他先後寫了三十多張。其中有六張被他的母親收到。
一批新的俘虜加入進來。伊頓遇見了一個熟面孔,車長萊蒙。這兩位老搭檔決定逃跑。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這倆貨行動了。趁着上廁所的空檔,他倆一連翻過了好幾個山頭,看着下面的一個村莊,兩個人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
“抽煙嗎?”
倆人對視了一眼,然後爆發出一陣狂笑。一切的寒冷和飢餓彷彿都煙消雲散。
愛笑的男孩通常運氣都不會太差。很快,進村覓食的他們遇見了最不想見到的人——兩名朝鮮人民軍。
毫無懸念,兩名美軍被打了一頓。之前志願軍從來沒碰過一下的所有首飾打火機鋼筆等物品被洗劫一空。最後,倆人被捆起來塞進了牛棚裏。
一支路過的志願軍運輸隊救了他們。帶隊的幹部斥責了兩名朝鮮人民軍,把他們的物品全要了回來。兩個人開始跟着這支運輸隊。期間,他們吃到了寶貴的白米飯和來自一位朝鮮阿媽妮的整整一罐燉牛肉。
好景不長。
那兩名被崩了一臉的朝鮮人民軍遇到了那支好幾百人的俘虜押運隊伍,怨氣沖天的兩名朝鮮士兵極為精確地將伊頓和萊蒙的行蹤告訴了他們。
看守們很快便把正在旋大米飯的伊頓和睡大覺的萊蒙強行“入列”了。由於萊蒙是上士,軍銜比伊頓高,於是萊蒙又被打了一頓。
充滿苦難的行軍再度開始。
由於食物的極度匱乏,俘虜們開始打起了牛糞的主意。他們扒開一坨又一坨的牛糞,尋找裏邊沒消化的玉米粒吃。
“有點酸,還挺好的。”他們後來回憶道。
不喜歡吃牛糞的伊頓又跑了。
為了不連累別人,這次他是自己跑的。
運氣爆棚的伊頓自由了大概24個小時。然後他又遇見了最不想見到的人——朝鮮人民軍。
對方只有一人,還想抓活的,這給了伊頓可乘之機。在逃跑中累得頭暈眼花的伊頓看見追他的那個朝鮮兵已經有了三個影子,他對着中間那個把石頭砸了下去。
他幹掉了這個敵人,還繳獲了滿滿一盒飯和泡菜。
在逃跑之後的第三個白天,他來到了海邊,發現了一户老漁民的家。伊頓決定天黑偷他們家的船。
但是,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伊頓決定先去漁民家裏弄點吃的。有了上次敲門見倆朝鮮兵的教訓,伊頓這次選擇了直接推門而入。
老漁民夫婦嚇壞了。
戰戰兢兢地確認這個美國鬼子是來找東西吃之後,老太太給了他一碗高粱米飯和一碗魚。伊頓和老漁民用半吊子日語費勁地溝通着,甚至還抽了好幾支煙。他打算再和老漁民嘮一會兒,看看有沒有乾糧可以蹭一波之後再偷船。
反派通常死於話多,是絕對不可忤逆的真理。
很快,運氣爆棚的伊頓又遇見了老朋友——朝鮮人民軍。
三個人民軍士兵接到老漁民女兒的報告之後怒氣衝衝地打了上來。他們把伊頓從牀上拽下來,毫無懸念地走了波流程——揍一頓。和上次有所不同的是,老太太抄起柳條加入了毆打伊頓的隊伍。她對伊頓剛剛吃了那麼多的飯表示了極大的憤慨。
被打得半死的伊頓被迫給自己挖了一個坑,他不停地拿出中國軍隊給他的傳單和毛主席的相片給朝鮮兵看,不停地乞求他們。
最後,可能朝鮮兵覺得外邊太冷,讓伊頓停下了鐵鍬,把他帶進了人民軍的一處俘虜營。幾天之後,他們被關進了平壤的監獄,在朝鮮人民軍總部邊上。這裏除了他和歐薩斯基是美國人,其餘全是朝鮮政治犯。
一些朝鮮軍官企圖揍伊頓,拿他出出氣。但伊頓練過拳擊,一下都沒捱上。惱羞成怒的對手拿起大石頭打算砸過來的時候被同僚嘻嘻哈哈地拽住。內行的朝鮮軍官發現了端倪,詢問起來,伊頓謊稱他在日本服役期間打敗過日本的知名拳手。這下子朝鮮軍官們對他另眼相看了。
“朝鮮人最恨日本人!”軍官們當即給了他不少煙和火柴。
之後,有兩位中國人照顧了伊頓。第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國司機把伊頓看作是孩子,帶他洗澡,理髮,上街買吃的。每次美軍轟炸平壤過後,憤怒的朝鮮百姓都到監獄裏要撕了伊頓的時候,這個中國司機都會挺身而出趕走他們。後來他要跑長途離開,給伊頓留下了錢和許多食物。
不久,伊頓被轉移到另一處監獄,遇到了第二位友善的中國人。他趕着騾車,是志願軍的支前民工。這位民工發現監獄餓死了很多俘虜之後與朝鮮看守吵了起來,被看守拿槍指着趕走。幾天之後,當伊頓和難友牢房門口要飯的時候,那個中國人回來了。
他帶着一把俄國步槍,再次和四個朝鮮看守吵了起來。最後,伊頓他們被釋放。民工在後面掩護着十來個和殭屍差不多的外國俘虜,把他們帶到了志願軍的戰地醫院。
這次,伊頓真正得到了良好的待遇。護士們給他們換上了新的中國軍裝,給他們吃上了豐富的熱飯熱菜。他還能在村裏隨意走動。
在村裏,許多中國傷兵坐在門檻上或者躺在院子裏,與美國人對視着,他們互相嘀咕了一陣後覺得這幾個美國人沒啥問題。有的人露出了微笑,有人説:
“美國,頂好!”
中國人顯然還記得美國人打過日本鬼子。
伊頓很快發現:在戰場上和美軍交鋒過的中國士兵把戰俘當做戰士和平等的對手,而不是把他們當成俘虜和動物。雖然雙方有語言上的障礙,但不妨礙他們互相尊重。而押送途中不太友善的中國看守們,大概率是沒上過戰場的人。
另一位被俘的美軍中尉博德經常和中國官兵掰腕子贏煙抽。伊頓也有自己的絕活兒——無實物表演穿針引線。動作流程大概是從這邊耳朵穿進去,在那邊耳朵拽出來,臉上露出或舒服或痛苦的表情,再把“針線”上的“髒東西”捋下來,抹在圍觀的志願軍身上,極度嫌棄的志願軍四散而逃。
幾個美國兵還對朝鮮女性赤裸上身的習俗非常感興趣。博德表示房東家兒媳婦的胸部就像他在南方時見到的那麼大;萬安説像他家鄉的女朋友一樣大,他女朋友是全鎮子最大的,他和全鎮的女孩都睡過,有第一手詳實資料。伊頓則對房東大媽的胸部格外感興趣,他覺得阿媽妮的胸部得有30磅重。如果兩個一樣大的話,她肯定能在好萊塢掙一百多萬。
三個美國鬼子在河邊找到了一個很好的位置。這裏能全景觀看美軍飛機轟炸和中國防空部隊的反擊。一個月後,他們能夠猜出每個飛行員的意圖,瞭解他們的攻擊習性,還給每個飛行員起了外號。他們還打賭飛機能不能找到中國軍隊隱蔽的防空陣地。
一次,一位被他們稱為“查理”的海軍航空兵被擊落沒能跳傘,他們感到非常失落。“查理”是三個月來唯一一架被擊落的美軍飛機。
戰地醫院要開往前線,美好的三個月過去了。美軍俘虜們被移交給了朝鮮人,生活水平如斷崖般跌落。人高馬大的博德不得不和朝鮮小孩一起逮螞蚱吃蛤蟆。
在這種情況下,伊頓再次逃跑。
他帶上了看守的步槍和子彈,襲擊了志願軍的一個高射機槍陣地,沒有任何猶豫地打死了兩名志願軍,拿走了他們的武器和食物。
在平壤附近的山裏風餐露宿了21天之後,他被十幾個志願軍追趕。在逃跑中他刻意隱藏着武器,隨即在一棵樹後突然現身開火,打倒了三四名志願軍。驚覺對方有武器的志願軍開始還擊,用一顆手榴彈將伊頓炸翻在地。憤怒的戰士們打算結果了他為戰友報仇,被軍官攔了下來。
中國人再次救了他。
這次,伊頓被帶到了碧潼。
餓出了夜盲症,腿部浮腫的伊頓能吃上飽飯了。得了肺炎的他在邁爾斯上士的照料下緩了過來。
邁爾斯是和伊頓來自同一個單位的熟人,在碧潼戰俘營已經一年多。他經常利用幫廚的時機從廚房偷東西給伊頓吃,有次還偷了一小塊蛋糕。不過不能偷太多,太多的話其餘難友就沒得吃了。
聖誕節前,邁爾斯再次找到伊頓,他得到情報,營地裏來了兩頭豬,還剩一頭。由於俘虜太多,之前吃的那頭豬被燉進了大量蘿蔔和土豆,肉分到每個人碗裏只剩了邊角料和骨頭。邁爾斯打算和伊頓去打另一頭豬的主意,目標是把豬尾巴弄下來吃。
“反正缺了尾巴豬也死不了。”邁爾斯還去廚房偷了把刀。
夜裏,前美國農民邁爾斯干淨利落地切掉了豬尾巴之後逃之夭夭,和伊頓一起把豬尾巴用火烤了吃。
在那個沒有監控的年代,再加上看守戰俘的不是日本鬼子和德國納粹,戰俘營方面沒能破獲這個案件。
這天,翻譯通知他們牙醫來了,有看牙需求的戰俘們可以去排隊。
大概75個人去排隊。有的病號看見了前面無麻醉拔牙的慘狀,想反悔,被看守給趕了回來。第二天去排隊的人少了許多。那個中國醫生用墨魚骨頭和其他不知道什麼玩意兒給伊頓把牙補上了。
1954年,回到美國一年多後,伊頓再次去看牙。
牙醫問道:“你為什麼不找上次的牙醫?”
“我不知道在哪能找到他 了,朝鮮戰俘營還是中國?我不知道。”
“那個人手藝不錯,他補的幾顆牙很好,一點問題都沒有。”美國牙醫表示了對中國同行的肯定。
碧潼戰俘營周圍有不少野生大麻。這讓戰俘們找到了新的樂趣。這些吃飽喝足抽大麻的閒人越來越多,他們晚上九點準時召開“大麻炸彈”會——用中國報紙捲煙抽。卷出來的煙有一尺長,乒乓球那麼粗,十個人坐一圈,一人一口輪着抽。土耳其戰俘們卷出來的煙最受歡迎。
伊頓回憶,戰俘營把戰俘們分為黑人連、白人連、英國連、土耳其連等建制,每個連輪流展開學習。中國人説杜魯門政府和麥克阿瑟是帝國主義者,美國政府欺壓人民。他們必須要學習毛澤東著作、中國革命史、斯大林和列寧的書。不僅學習,讀書,還要回答問題,自我批評。中國人鼓勵他們寫心得體會,還會評選出來好文章在牆壁上貼出來。伊頓們對這些東西自然是冷嘲熱諷一番,他們看不起那些“積極分子”。
“中國人特別注意分化黑人,所以黑人積極分子比較多。中國人打算改造我們的思想,希望他們回國後宣傳共產主義。戰俘們之間有什麼消息謠言,很快都會傳到中國軍官和翻譯那裏。我們都知道誰是積極分子。”
“中國人召集積極分子開會,大約有五六十個黑人和十個左右白人蔘加。他們大概在那裏學習馬列主義,我們認為他們在那裏有好吃好喝的。因為他們出來的時候把煙頭丟在地上,我們撿起來一看,居然是天安門牌的!”
“英國共產黨機關報《工人日報》派來記者給我們照相,採訪我們中間的積極分子。報道的東西都是我們的敵人愛聽的。從來不允許提那些在周圍山坡上掩埋了1600名戰俘的事情。這些是有名可查的,因為他們的軍牌撿回來了。還有五六百沒有記錄的人,這是朝鮮戰俘協會雜誌上的數字。在押送路上,病死餓死到底有多少?統計數字説有8000人在朝鮮失蹤。”
關於這個問題,志願軍政治部主任杜平將軍在《在志願軍總部》書中進行了總結,以下為節選:
“再一個傷腦筋的事是死人。有的戰俘坐得好好的,一眨眼工夫就倒地再也起不來了,也檢查不出得了什麼病。我們向國內請求支援。隨後,派來了一批醫學專家來會診,得出的結論是“嚴重的營養缺乏症”。有的同志開始對此結論表示懷疑。後來終於明白,經過我們最大的努力,戰俘的生活標準雖然超過我們的部隊,但米糧畢竟是苞米、高粱,他們難以消化吸收。為了確保戰俘健康,我們抽調了大批醫務人員,突擊為戰俘檢查治療,並從國內調來大米、白麪、豬肉,改善戰俘的伙食,很快止住了因疾病和營養不良造成的死亡。”
“·······一開始,我們不注意戰俘登記,結果惹出了許多不必要的麻煩,美國士兵身上都有兩枚表明身份的牌子,上面有姓名編號職務等。我們的戰士把它叫做狗牌。起初,我們沒有注意到這個牌子的作用,打掃戰場時,遇到美軍士兵的屍體,或病亡,我們沒有登記就掩埋掉了。到板門店談判時,美軍提出要屍首,因為屍體送回國內,死者家屬可以領到一萬元的撫卹金。我們不瞭解這些,弄得很被動。”
美國國防部紀念朝鮮戰爭50週年網站記載:
“在北朝鮮的美軍俘虜營的建設有三個階段:(1)從1950年7月朝戰爆發到11月中國人民志願軍參戰;(2)1950年到1951年的冬天建立的幾個臨時戰俘營;(3)永久性戰俘營。北朝鮮軍隊沒有俘虜政策和管理制度,強迫俘虜步行甚至“死亡長征”。例如,在1950年11月,700名俘虜被迫行軍120英里,120人死亡。在1950年底中國人民志願軍進行的第一次戰役中,幾千名陸軍和海軍陸戰隊員被俘。當時中國人沒有俘虜管理系統。在臨時應急情況下,他們在鴨綠江岸邊建立了幾個“戰俘谷”。由於原始的生活條件,1950年11月在軍隅裏一帶被俘的2000名美二師士兵在三個月內死亡了百分之四十。同時,在一個名為“和平谷”的戰俘營,生活條件要好一些,300名俘虜中只有百分之十死亡。
戰爭的第一年,大量俘虜由於缺乏食物、住宿和醫藥而死亡。第二年,雖然建立了戰俘營,但死亡率仍然很高。俘虜們吃的是與朝鮮農民一樣的食物,醫生們沒有醫藥。最終,百分之四十的死亡率警醒了中國人。很快,食品和醫藥送到了,生活條件改善了,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
中國人對俘虜實行體罰,包括拳打踢打,也曾有過拷問,但沒有確切的證明是否有毆打致死的。·······美國陸軍戰俘百分之四十的死亡率中,大多是死於傷病和無醫療、營養不良,加上極度的嚴寒。這些人大都死在永久俘虜營建立之前的第一和第二階段。”
以上足以證明,志願軍作為一支文明的軍隊,一直在努力改善戰俘的待遇。
板門店談判開始後,戰俘的待遇得到了進一步提升。白人和黑人可以往來,營地裏建起了運動場地,運來了體育器材。
“每次談判不順利的時候,都會有一個高級軍官來給我們講話。他們會首先給黑人和土耳其人講,你們之所以還回不了家是因為美國人破壞了談判。”
這倒是實話。
在戰俘營舉辦的拳擊比賽中,50名參賽白人只有伊頓站到了最後。他擊敗了一位黑人戰俘,那個黑人是紐約的拳擊冠軍。這位孔武有力的黑人後來娶了中國姑娘,在五六十年代回到美國,還開了中餐館。
伊頓們發現中國裁判在體育比賽中總是傾向黑人。白人們認為這是一種分化的手段。不過最令戰俘們不喜歡的就是有中國高級軍官來講形勢,上政治課。他們一張嘴就是一小時起步,這對站在外面喝風的戰俘來説簡直是一種折磨。戰俘們耐心地想聽到跟他們有關係的消息,比如什麼時候釋放之類,但往往收穫不多。
這種充滿了中國特色的會議,現在大多以網絡視頻的形式流傳到了今天,與會者往往也和當年的戰俘們一樣如坐針氈。
終於有一天,翻譯在點名的時候對戰俘説:
“停戰協議簽訂了,你們要回家了。”
戰俘們高興地開起了玩笑,互相捅身邊的人:“嘿!我回家,你留在這兒,你是積極分子。”最終有22名戰俘留了下來,伊頓認識其中的15人。
1953年8月,伊頓與12773名聯合國軍戰俘一起跨過了無人軍事區,越過三八線,回到了美軍陣地。9月,他與3597名美軍戰俘一起,在仁川登上了歸國船隻。
在家中,伊頓的母親摟着伊頓,來來回回地重複着一句話:“我從不相信你死了!從來沒有!”她拿出了那幾張和她相依為命兩年多的報平安紙片,一張一張地與兒子對證。她緊緊攥住伊頓的手,生怕他又消失在異國的山巒中。
母親拿出了一封伊頓的朋友寫給她的信。橫城戰役不久,朋友回到了那個伏擊的山口。他看到伊頓的坦克還在,周圍屍橫遍野。他在信中説,伊頓沒有被打死,他被俘了,還活着。這是母親接到的第一個有關伊頓下落的消息。在幾十年後的聚會中,伊頓第一個想尋找的就是他的朋友,但是伊頓的連長告訴他,他已經在另一場戰鬥中陣亡了。
伊頓在“碧潼大學”的經歷給他的生活帶來了一些麻煩,儘管他是一個死硬的反動派。但是“積極分子”們回到美國之後,遭遇的就不僅僅是麻煩了。
豪沃德·拜瑟,當初在戰俘營的積極分子之一,回國後被判處了無期徒刑。伊頓另一位認識的人被判處了10年徒刑。
那個黑人拳手顯然擁有最好的命運,他不僅一點事沒有,中餐館都開了好幾家了。
一位叫做莫爾斯·威爾斯的積極分子在50年代末回到美國,報紙雜誌紛紛採訪他,一次採訪費就給了他兩萬五千美元,這令伊頓十分不爽。
“我們回來的時候,迎接我們的是花生果醬三明治。這傢伙是告密者,他卻得到了兩萬五千美元!”
他開始寫文章抨擊這件事情,一時鬧得沸沸揚揚。芝加哥的電台把他倆同時請了去當面對質,結果威爾斯説不認識伊頓。伊頓表示:
“你怎麼可能不認識我?咱倆在一個屋,一個班住過,你我隔着兩個鋪位。你參加積極分子會議,抽天安門香煙,我有證人。”證人羅伯特·斯蒂爾,戰俘營的理髮師,就在電台外邊的車裏坐着等伊頓。
雙方之後繼續在媒體上打仗。直到有一天,FBI探員來到伊頓家,告知伊頓要小心一點,再寫文章的話有人會殺了他,也許會扔炸彈,也許會放火燒房子,他的妻兒都有危險。
伊頓這才作罷。
他在60到70年代開始寫回憶錄,斷斷續續寫了十年。起初,文中到處充滿了對中國人的貶低之詞,不過隨着記錄的發展,中國人對待戰俘的真誠也逐漸開始在文字間浮現出來。回憶錄裏,伊頓對自己單槍匹馬消滅了一個高射陣地非常自豪。但是到了90年代,經過時間的沉澱,他再也不願提這段事情了。
在晚年的訪談中,他對志願軍充滿了尊重。
“中國士兵作為個人來説,就像我一樣,雙方並沒有什麼仇恨。當我在俘虜營,在死亡長征的路上,當我們集體在一起時,在營養條件很差,俘虜不斷死亡的艱苦環境下,我們的人性變少了。許多中國看守沒有處理過這麼多俘虜,但他們中的不少人還是想法和我們説笑。在路上,我們每天在天黑前,只吃一捧高粱米飯,然後就開始行軍,有時候每天就這麼一頓飯。”
“中國人好幾次救了我的命,我很感謝。我和中國士兵打了不少交道。我在他們那裏見到不少湯姆遜衝鋒槍,那是我們給蔣介石打日本鬼子的。我知道那些士兵對我們有些感情。因為,我們的飛虎隊在二戰時期幫助中國人打日本人,我們幫過他們。二戰結束不久,我們就成敵人了。”
“因為我們在台灣駐軍,支持台灣當局,中國人不高興。台灣仍然是中國領土,這點我知道。我不同意把第七艦隊放在那裏。如果有人把外國軍隊放在夏威夷,我也不同意。”
“在我心裏很迷惑,我們為什麼要互相打?我不知道。我和中國士兵相處得很好。我猜毛澤東大概對我們進駐台灣很生氣。他不願意美國人在他的邊境線上,他認為我們要跨過鴨綠江。杜魯門開除麥克阿瑟是正確的,不然世界大戰就會爆發。蘇聯人就會捲進來。”
“我被俘之後或之前,我和中國士兵相處得都很好。因為我會説日語,我和他們逗趣。他們拍着我肩膀説,美國鬼子兵。我們都是士兵,但我們離開了戰場,他們對我多多少少像朋友一樣。我現在依然活着,是因為中國人和美國人之間有一個共同的東西。不用説那些年紀大,經過歷史的人,就是那些年輕的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士兵,都知道我們打過日本人。很多朝鮮人就沒有這種概念,甚至南朝鮮人都沒有這種感情。當我和中國人單獨在一起時(不是作為俘虜和看守的時候),比如在戰地醫院,他們對我和博德中尉非常好,不可能更有人性了。他們拿我當人看待,而不是禽獸,我也非常感激。我給他們變魔術,做遊戲,娛樂大家和自己,我們互相拍着肩膀。”
伊頓回國後家庭和睦,有兩女一兒。他的上司曾經力勸他留在軍隊,對抗共產主義非常需要他這樣經驗豐富的士官,他可以選擇任何國家的任何美軍基地。伊頓表示他再也不想被敵人抓住了。退役後,他做過木工,後來搞起了地產開發,手下有幾十個工頭。他在1989年退休,生活非常寬裕。
他的女兒曾問過他:“爸爸,你打死過人嗎?·······”
這恐怕是伊頓中士最不願意回答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