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中年危機叫「勸我媽去醫院」_風聞

文 | 十三姐

公眾號 | 格十三

你會覺得「勸孩子認真學習」沒有那麼難了，如果你試過「勸老人去醫院」。這看起來是個倒裝句，實際上也是，主要是想加強後半句的情緒感。

上週我媽摔了一跤，右胳膊整個不能動，一動就喊疼。我的第一反應：“壞了骨折了”，於是我説：“走，去醫院！”

她説：“不是骨折，應該是哪根筋扭了，不用去醫院。”

我説：“就算筋扭了拍個片子也能確定一下，該怎麼治怎麼治。”我苦口婆心，她無動於衷；我據理力爭，她不予理睬；我軟磨硬泡，她充耳不聞……

見我好不容易説累了，我媽説：“我已經貼了膏藥，好多了。”

平時我覺得沒啥意義的話題，她能排山倒海地跟我掰扯兩個小時。一碰上我勸她去醫院的時候，就反過來。那感覺，就像費了半天勁給領導遞交了一份挖心掏肺的建言獻策文書，領導雲淡風輕地説：“哦，扔了吧。”

但是人家既然説“貼上膏藥好多了”，我又不能説“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於是，第一輪我敗下陣來，只能放棄。

結果那天晚上她疼得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我又説：“必須去醫院了！”

我這話透露出濃重的強制成分，她一度有所動搖。

我車都開到我媽家門口了，甚至都已經偷偷地把住院的行李收拾好，藏在了後備箱。正當我意氣風發準備大幹一場之時，她説：“現在感覺好多了，肩膀都能動了，這個膏藥管用，不去醫院了！”

人家説有好轉，肩膀都能動了，我總不能盼着她骨折啊。好，我又敗下陣來，只好作罷。

結果那天晚上她又是疼得睡不着。

第三天，我可不管那麼多了，二話不説，一副霸道總裁即視感，拽上我媽就奔去醫院。

到了醫院，醫生問：“怎麼了？”

我媽説：“胳膊扭到筋了，也可能是韌帶拉傷了。”然後指着肩膀，“這個位置，應該是這裏，扭着了。”

説話間神色悠閒，語氣篤定，就好像是一個醫生在跟另一個醫生做病情陳述，一點都沒覺得自己有可能是在胡説八道，甚至有點想指導醫生怎麼開藥。

好，半小時後，片子拍出來，醫生宣佈：肱骨骨折。

我媽坐在那不説話了。

當初斬釘截鐵地説不是骨折，還有理有據地分析自己是哪根筋扭到了，還説貼了膏藥好多了，甚至還説肩膀都能動過了……這些如果不是幻覺，就絕對是醫學奇蹟，傳出去，讓中科院來研究一下我媽：《一生要強的中國女人，肱骨骨折貼了膏藥24小時後胳膊能動了！》

醫生看着片子，像是看到了science最新發表的醫學論文一般難以置信又拍案叫絕：“都骨折成這樣了，你還説不疼？三天了才來醫院？”

我媽説：“也不是不疼，就是不像骨折那種疼。”

骨折是哪種疼？她又沒骨折過，卻給自己撰寫了一本《十萬種疼痛自診治指南》。

我懂了，老年人的疼痛是自定義的——我認為是“筋扭了”就是這樣疼，我認為是“骨折了”就是那樣疼……那你幹嘛不認為是“被A4紙劃了一下”呢，那樣會覺得更不疼。

此時你能體會到中國硬核婦女與自己較勁的爽感。我媽都已經知道自己骨折了，依然表情淡定，甚至還露出維納斯般的笑容，彷彿在告訴醫生：“老子耐痛本事一流，就是那種被敵人抓了也是寧死不哼哼一聲的硬骨頭，嘿嘿。”

醫生複雜的表情裏彷彿也透露着來自他飽含專業背書的回應：“還硬骨頭？骨質疏鬆了都，輕輕一摔就斷了，敵人根本都無需用刑……”

醫生滿眼狐疑，把目光轉向了我。那眼神好像在説：“你媽不懂事，你也不懂事？怎麼不早點帶來？”

那一刻我感受到一種怪異的壓迫，但又確實無力反駁。如果説中年危機包含了一種無法被理解和包容的來自第三方的責備，那我想把這一中年危機的支流命名為「勸我媽去醫院」。

這下好了，住院，檢查，手術，一條龍服務。

早知道結尾是這樣，前戲真的沒必要那麼多。一頓膏藥猛如虎，最後住院兩萬五。

我跟我媽説：“如果你第一天就聽我的來醫院，也就不用多受兩天罪了吧”，然後她説：“本來不像骨折的，一來醫院拍片子，只能是骨折了”……

哦，這個邏輯，從因果論上看是反的，從心理學角度分析是自我效能感過高的，從道德和人性的視角看也是驚悚的……我真想等會帶她去神經內科看看（如果她願意的話，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所以整個一週，我光忙活我媽了，從跟她battle到底要不要去醫院，到住院做手術再出院，雖然只有短短几天，卻是這位思想深度堪比哲學家的老年婦女的人生傑作——只要我不拍片子，我就不是骨折。

現在這位曾試圖用膏藥治療骨折的硬核老太，體內增加了一塊鋼板和十幾顆螺絲釘，再也沒法以“扭到筋”為由與斷了的骨頭和解了。

在這件事上我覺得我媽得好好學學她的女婿，我的老公。人家就算感個冒發個燒，都恨不得趕緊打個120接到醫院去住個單間療養幾天。

再看看這屆老年人，不知道是真的對疼痛和不適感不敏感，還是別的什麼原因。

我和朋友們討論了一下，總結下來很多老人拒絕去醫院的原因有這麼幾種：

1. 覺得小毛病能自愈，或者自己吃點藥就行，不想大驚小怪。

2. 醫生都是騙人的，小病進去變大病。

3. 跑一趟醫院太折騰了，受不了那個繁瑣冗長的流程。

4. 不想麻煩子女和家人，自己又懶得去。

又看了羣友們的這些故事，我突然感覺我媽還算省心的。

“爸爸逞能騎共享單車，結果摔了，膝蓋疼。疼了一個多禮拜也不説，後來腫得瞞不住家人了，跑醫院一查，粉碎性骨折。”

“媽媽髕骨骨折，自己還跟沒事人一樣，天天爬五樓，還自己坐火車出門，半個月後一查才知道骨折了。”

“我媽腰疼背疼，不去醫院，説人老了本來就是這裏痛那裏痛的，熬不住了就自己買膏藥，後來實在頂不住去醫院，一查是帶狀皰疹，據説這個皰疹比生孩子還疼，不知道她是怎麼忍的。”

“我姨媽，摔了一下，痛得晚上覺都睡不着，還撐着去秋臘肉灌香腸，打死不去醫院。後面我妹拖去的，肋骨斷了3根。出來那股氣就散了，直接卧牀不起了。”

還有的老人呢，覺得自己比醫生厲害多了。比如這幾個：

“醫生給開5天的吊針，她吊了一天覺得自己好了就不去了。還有次醫生給開了藥，她自己覺得那個藥太厲害了，説吃了對身體不好，就不吃。”

“我爸2018年血壓略高，醫生開了藥，讓每天吃1片，他吃了血壓就偏低，醫生説那就吃半片吧，好傢伙，嫌麻煩，直接不吃了。直到最近，血壓高到差點暈倒。”

“我媽：每天看各種養生節目，疑神疑鬼，覺得自己哪哪都不舒服，但是堅決不去醫院。養生節目推薦的各種奇奇怪怪的補藥是要買的，但醫院是不能去的。等過幾天吵架了，再話鋒一轉：我哪哪疼了多少天了你們都沒管過我。”

也有特別奇葩的，比如這幾個：

“我爸一直腿疼，家裏人讓他去醫院，他就是不肯。後來一查是腰椎間盤問題，已經很嚴重了，他還不想治，因為他喜歡用疼痛來賣慘，讓家人關注他，照顧他，圍着他轉……”

“我媽任何不舒服都靠百度和公園裏的半仙姐妹解決，每個病都是自己瞎治幾個禮拜更嚴重了才去醫院。”

“我爸媽認為人定勝天，去醫院都是浪費錢。”

好多老人對醫院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感和排斥感。認為“去了準沒好事”，就好像“只要不體檢我就沒病”。

不過，別説老年人不願意去醫院了，其實我有很多時候也是真的很排斥去醫院。

有的醫院，感覺像是怎麼折騰人怎麼來，例子很多，比如上海的某濟醫院東院。我只要一想到要去那兒，沒病都能焦慮出病來。有次去看個急診，急診醫生不在，説讓等，一等就等一個多小時，這可是急診哦，是不是很牛？掛個水，他能讓你跑上跑下跑斷腿，繞來繞去繞到暈，管你是不是生着病，我感覺他們的理念是“只要人不死，就往死裏折騰”。

很多醫院流程也不合理，讓人做檢查還要排幾個月的隊，檢查完了再預約複查又是等十天半個月，看一個病倆月搭進去了，複查完再告訴你：你還得再做一個檢查……病沒看好，心態也崩了。

醫院那麼多人，蘿蔔多了不洗泥，想遇到個耐心的醫生、靠譜的專家，真的全靠撞大運，有些病不治又不行，大多數人只能硬着頭皮去。時間久了，每個人對醫院的感受都很負面。

人類所有的厭惡與恐懼都來自於經驗。這麼多老人諱疾忌醫，不想去醫院，醫院和醫療體系真的應該反思很多。就像孩子學習那麼苦那麼累，我們總希望教育體系能反思一樣。但事實上，他們倆都不會反思。

只有我們自己在反思，這可能就是中年危機的主要原因吧，不反思的人從來沒有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