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詞羞恥、錢不好賺,我逃離了短劇_風聞
定焦One-深度影响创新。1小时前
定焦(dingjiaoone)原創
作者 | 王璐
編輯 | 魏佳
距離“8天充值破1億”的爆款短劇《無雙》出圈已經過去了半年多,江湖上仍然流傳着日流水破億、一夜暴富的故事,吸引着一批批短劇平台、影視公司、投資人入局。
這種1分鐘左右1集,高密度、多反轉的短劇,堪稱2023年最火風口,但在一片繁榮的背後,也有很多人選擇逃離。
一些演員、編劇、導演在短暫入行後發現,從劇本到拍攝都過於簡單粗暴,不僅提升不了演技,還會給自己的職業生涯減分。
“拍了一年沒啥長進,反而是會糊弄事了,拍網大那些省錢的土辦法全用上了。”短劇製片人、導演馬力表示,市場上的很多短劇,連認真圈錢都做不到。
即便短劇成本已經水漲船高,在政策的規範下,擦邊內容也遭到了管理,但不少人覺得,目前的短劇內容拼的還是爽感,始終不入流。
近期,一張工作人員的勸退圖在短劇圈被大量轉發,“一天拍攝近20個小時,捉襟見肘的預算之下,大家疲於奔命,有人猝死”。雖然該消息的真實性尚未被證實,但馬力表示,短劇行業的“壓榨”確實存在,不少演員、工作人員心力交瘁。
與此同時,背後的製作方、平台方、投資方發現,隨着行業內卷,短劇想要賺錢也越來越難。
多位業內人士告訴「定焦」,拍短劇並沒有外界討論得如此暴利,他們甚至覺得,為了招攬投資、維持熱度,這個行業沒有人願意説實話,製作方、平台方、投資方都在默契地傳遞短劇市場賺錢的聲音,但虧錢的才是大多數,只不過很多人選擇了沉默,甚至説謊。
此刻,有人已經離開短劇,也有人在最後搏一搏的心態中徘徊,或許下一刻就會離開。
這潑天的富貴,只是虛假繁榮?
“羞恥的台詞”,我演不動了
“通常我這種長相,是演不了短劇女主的。”
小蒙是一位新人演員,不屬於瓜子臉、大五官類型,身材也非骨瘦如柴,但她大氣的長相經常被人誇好看。在一家表演培訓機構學習時,一位藝人經紀問小蒙願不願意試試短劇,有個有幾句台詞的小角色需要人。
帶着試一試的心態,小蒙去了拍攝現場。也因為這一次的經歷,她決定再也不拍短劇了。
她告訴「定焦」,和長劇不同,目前短劇女主形象很固定,基本都是白幼瘦,像她這種略顯圓潤的長相,根本不做了主角,因為看起來不夠柔弱。市場上比較火的短劇題材,無論是針對男性向的贅婿,還是女性偏愛的甜寵,女主都是精緻小巧型。
不過,小蒙最受不了的是短劇拍攝的粗糙。在她看來,演短劇根本提升不了演技,反而會越走越偏。
“好像眉頭皺得越緊,導演就越認可。一句台詞,恨不得臉上有100個表情的變化。”小蒙形容,短劇表演很像京劇臉譜,角色的腹黑、狠毒都寫在臉上,她也會不自覺地表演得很誇張,比如在對台詞時,自然帶入霸總和小嬌妻的感覺。
由於短劇內容主打短平快,導演經常要求短劇演員情緒瞬間爆發,這更讓小蒙難受。
按照小蒙的理解,在正常的表演中,演員為什麼會做出這個行為,代表着什麼情緒,面部表情和肢體動作如何改變,是有邏輯和遞進的,但短劇沒有。為了趕時間,導演基本都是一條過,根本沒有和演員的溝通過程,很多時候多拍幾次的原因是,“這個動作,女演員表演得不夠妖嬈,導演會親自下場指揮”。
很多演員在表演時會放不開,小蒙在片場看到導演對男主一臉平靜地説,“你直接把她(女主)推倒,衣服從肩膀上拉下來一點。”小蒙覺得,雖然一些影視作品也帶有男性凝視,但表現得十分隱蔽和剋制,短劇直接不裝了,懟着女演員的裙子和胸部拍。
拍攝短劇時的工作強度,也讓很多人身體吃不消,“短劇不是一個誰都能幹的活,需要承受巨大的身體和心理壓力。”
為了壓縮成本,短劇劇組將一部上百集的短劇在一週內拍完,連熬三四天甚至一週、每天只睡一兩個小時是家常便飯。曾有媒體報道,有演員連接3個月短劇,天天熬夜不敢喝水,後期尿血,結果查出了腎結石。
短劇的“簡單粗暴”,勸退的不止小蒙一人。
00後小正告訴「定焦」,她之前在一家短劇公司做剪輯,對方給的薪資比之前自己做長內容剪輯高很多,但她還是受不了內容低俗,選擇了離開。
“剪到第30集差點被噁心吐了。畫面擦邊、大量侮辱女性的台詞…….”她還要把這些“精華”都剪出來,小正表示,每天上班坐在電腦前就崩潰。
令她沒想到的是,這部片子被翻拍了好幾版,播出效果都不錯。後來她只在這家公司幹了一個月,沒有堅持到試用期結束,公司提出漲工資挽留,但她還是不願意幹了。
馬力覺得,從前期籌備到後期審片,做短劇的每一環都很煎熬。短劇平台的選角標準和對內容的理解,讓他十分迷惑,有的喜歡整容臉,還有的喜歡大餅臉,理由是,上一部數據不錯的同類短劇,女主就是大餅臉。
看到某部劇出現了男主用各種言語羞辱女主的劇情,他覺得這一幕極度尷尬,但短劇平台的工作人員説,自己因為女主的隱忍看哭了。
為了減少被“折磨”的次數,馬力現在除公司重點項目外,一般不到現場,也不審成片。“羞恥的台詞,飄忽不定的演技,看哭了的平台,看吐了的我。”馬力形容。
短劇從業者王默金透露,這一年中,自己很多次都想中途放棄拍短劇。“和長劇完全是兩個邏輯,故事邏輯、剪輯節奏完全不一樣,還出現了很多不專業的問題,平台會隨意推薦與成本不符、演技也一般的演員。”他最終經過“不懈且不理解”的修改,才順利交片給平台。
一些從業者覺得,做短劇會給他們的職業生涯減分,所以選擇了離開。
錢不好賺了,製作方開始逃離
和一線的演員、編劇、導演相比,背後的製作方、平台方、投資方逃離的理由更加直接,他們發現,做短劇根本不像宣傳中那樣賺錢,“日賺一億”、“一夜暴富”僅是極少數。不止一位短劇從業者告訴「定焦」,做短劇,可能只有20%的人能賺到錢。
老劉之前一直做網絡電影,看到短劇的火熱,原本也打算入局,但經過一番取經後,他放棄了。
在他看來,短劇不賺錢是擺在明面上的事情。
製片方做短劇,一般通過兩種方式賺錢,一種是做短劇平台的承製,平台提供劇本,版權屬於平台,製作方負責拍攝,雖然後續也參與分賬(根據一定比例分配平台的收益),但大頭是拿承製的費用;另一種是自己全資投入,平台給劇本,版權仍舊歸屬平台,主要賺的是分賬。
不過無論哪種,平台給製作方的分成比例都不高,老劉表示,大概在6%左右,“像罵人一樣”。據「定焦」瞭解,對於長劇來説,製作方和長視頻平台的分賬比例一般是7:3,七成歸製作方。
更讓從業者不安的是,目前短劇平台多且魚龍混雜,沒有第三方進行總體監管,這也使得很多平台數據不透明。馬力表示,很難有人知道一部片子平台到底是虧是賺,分到的錢也是一筆“糊塗賬”。
有製作方告訴「定焦」,自己遇到過不主動給收益數據、分賬作假的平台,其在綜合投流數據推算出該劇收益不應該這麼低,向平台方提出質疑後,才追回了一部分錢。
製作方難賺錢,作為短劇鏈條頂端的平台,掌握着從劇本到投流的每一環,想要賺錢也不容易。
短劇很重視投流(可以理解為宣發),即由短劇平台在抖音、快手、百度、騰訊等多個渠道投放信息流廣告。據瞭解,目前國內短劇的roi一般要做到1.2(投放1元,得到1.2元回報)以上才能回本,在海外則要達到2。
想達成這個數字並不容易,“很多人只看到短劇宣傳日流水充值破千萬、破億,但忽略了一部劇在投流上就花了幾千萬,這樣算下來,純收益沒有多少。”短劇平台責編阿蘇表示。
現在短劇平台多達上百個,大家為了爭搶市場份額,只能不斷地花錢找內容、做投流。可這個行業沒有保底收入,一旦投流沒效果,就等於之前投資的劇本、拍攝都白費,“面對越來越高的製作和投流成本,以及抖音、快手這些大平台入局的壓力,中小短劇平台日子過得也很難。”阿蘇表示,“現在很多平台方都不敢大手筆花錢,更多是希望製作方自己全資掏錢。”
馬力經常遇到同一家平台有十幾個商務加他,向他宣傳全資拍攝的好處。他覺得這是因為平台“割”不動觀眾,要向製作方下手了。
另外,短劇平台的收益主要是靠用户付費,通常追完一部劇,要花上百元。相比長劇,短劇的盜版更加猖獗,影響到平台的收益。
“正片沒播,盜版先出來了,誰還願意花錢看?”馬力不是第一遇到這種事情,他表示,這通常是投流團隊或者分銷人員從平台拿到正版素材後,一邊投流/分銷,一邊低價賣盜版。
有媒體報道,一位網友曾一口氣購買了50元的短劇資源包,包含10部付費短劇資源,賣家告訴她,自己是一個投手,除了投流剪輯外,也會偷偷賣資源掙外快。
相比之下,投流公司被認為是短劇各環節中賺錢最穩的,但隨着抖音、快手這些主要投流平台開始自己下場做短劇、推出獨立短劇APP,它們資金雄厚,還掌握着投流渠道,不僅讓投流公司面臨壓力,也進一步壓縮了中小短劇平台的生存空間。阿蘇估計,很多短劇平台會陸續離開。
而且隨着短劇行業被加強監管,各平台的投放成本普遍上升。這意味着,躺賺的生意,也不再輕鬆了。
既然短劇鏈條上的各方賺錢都沒那麼容易,為什麼那麼多人還喊着“做短劇能暴富”?
老劉説,他身邊有朋友拍了三四十部短劇,沒有一部賺錢,只不過製作方、平台方、投資方沒有人願意承認自己賠了,和外界溝通時,很多人要麼沉默,要麼隨大溜,説做短劇很賺錢。
“現在賺錢是大論調,不少平台和製作方為了招攬投資,也會自覺保持口徑一致。”馬力表示。加上短劇平台數據不透明,是賺是虧無從核實。
在一次私人飯局上,馬力和一位做了多部短劇的朋友聊嗨了,對方才透露,自己做短劇根本沒賺到錢,但對外他們一直説,自己穩準不賠。
“短劇行業的二八定律比長劇還要明顯,它更像賭博,只有極少數能賺到錢。”這是大多數從業者較為一致的觀點。
留下的人,還想賭一把
從入局開始,很多人就知道短劇雖然屬於影視行業,但它是商品而非作品。“不屬於有營養的東西,更算不上藝術追求。”阿蘇覺得,即便短劇製作成本提升得越來越高,它在立意上也很難提升。
製片人少俠把短劇形容為快消品、流水線產物。這也就意味着,這一市場的持續性很脆弱。
不止一位從業者表示,現在的短劇和當年的網大很像。兩者都是靠狗血題材、擦邊畫面出圈,用幾十萬、幾百萬的投資成本撬動幾千萬分賬票房,引得圈內圈外激情參與。
在大導演、實力派演員、大公司陸續入場下,網大一度被認為其市場規模有望趕超院線。其野蠻生長的背後,也出現了一羣想要賺快錢的人,他們把自己包裝成網大導演、製片,宣稱自己有一支強大的班底,實則通過拉投資賺差價。現在這一幕同樣在短劇圈上演。
如今,網大討論度早已降了下去,大火不過兩三年。此刻,短劇能火多久,一些人正在觀望,一些人根本不想思考。
如今很多人已經離開了短劇圈,但也有一部分人,依然選擇留下。他們提到的原因是,想賭一把。“目前短劇市場熱錢很多,只要搏一搏,沒準就能賺到錢。”
少俠告訴「定焦」,自己做了兩部短劇,一部男頻向,在平台內部評級S,對標《無雙》,第二部是女性向的甜寵,結果全虧了,投資兩三萬,賺了兩三百。自己身邊做短劇的朋友,沒一個賺錢的,有的甚至已經賠了幾百萬。
但他們還不打算退出。“短劇能不能賺錢,是概率事件,就跟買股票一樣。”她賭的是這個行業的想象力,自己所在的公司和投資人都願意繼續試試看。一位製片人告訴「定焦」,有投資人詢問其手中項目,如果沒有短劇,對方直接就表示不想聊了。
在去年一整年,王默金在短劇圈兜兜轉轉,好幾次已經放棄,甚至立下了再也不做短劇的flag,但又反覆打臉。
他表示,2024年還會繼續做短劇,原因很簡單,現在短劇還算是風口,傳統影視不好乾,而且在各種政策的規範下,他又對短劇抱有了一絲期待。
馬力目前也還在做短劇,大概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平台出資,基本上屬於完成任務,他將大部分精力放在了自己投資、編劇的一部短劇上,“不知道市場會不會認可,但是我有我想表達的東西。”
“可能再過一兩個月,大家會面對現實,開始説出‘短劇不賺錢’的實情,輿論甚至會出現一個大反轉,從看好聲變為唱衰聲,熱錢也會退去,到那時再離開也不算遲。”一位製片人表示。
*題圖及文中配圖來源於Unsplash。應受訪者要求,文中小蒙、小正、馬力、老劉、阿蘇為化名。